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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部分

简媜系列作品-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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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此,无泪,却频频点头。不是女人对女人的堪怜,是生命对生命的相惜,我们这一群无面目要求面目的人啊!
  “我清醒之后。”她开始今晚的第一个微笑:“我上山。”
  而他们那时正在做什么?协议、恳谈、不惜武力相向,争一个美丽女子如争遗产权?
  我问:“他那么辛苦才找到你,你怎么说?”
  “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她继而莞尔:“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了。”
  我大笑,这一出此身虽在堪惊的人间爱情剧,唉!唉!唉!
  “现在呢?”我笑够了,问:“你的感觉?”
  “海阔天空。”她以一种发自肺腑的深泉谷音而说。
  我们默默相视而微笑。
  够夜了,我们互道晚安,熄灯,与天地同阒黑。她往西走,我往东去。我知道走过黑夜到达她黎明的禅房,她不是水,不是岩,没有弓也没有箭了。而我呢?我不敢问自己这些。
  几天之后,听到一个大消息,她要出家了。
  她说:“在这里,这不算消息。”她说:“我一天一天走向它,现在,我到达了而已。”
  在她最后一天的女儿身的晚膳之后,我向她祝贺:“法喜充满!”心里有些慌乱、不舍!竟像对一个诀别的人!
  她却无事一般,说:“每一天都是法喜充满。”
  我知道这天晚上她要自己主持落发,到第二天早晨举行过剃度大典之后,才真正算是出家人。典礼只是一个象征而已,至于落发、僧衣全都要自己动手才是,不然,谁替得了谁?谁又能为谁做主?
  沐浴净身之后,尘垢已尽,她抱着一袭百衲衣、罗汉鞋、罗汉袜、一支利剪、一把剃刀,平平安安向禅房走去,像走回家一样地如履平地!
  秀美与智龄去观礼,我没有。我也是沐浴后,到山林野间去乘晚凉,去吹干我洗过的长发,去散一回我依然的女儿身。这世界,每一刻,有人生了,有人死了;有人清醒了,有人迷醉了;有人回到家,有人离家。形形式式,谈与不谈间、看与不看间、知与不知间,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但我犹然可以想见,焚香缭绕上升时,她洗湿了的一匹静止的瀑布,左手掬起,右手持着利剪,裁下娑婆世界:
  第一束,还给十月怀胎的母亲!
  第二束,还给褓抱提携的生父!
  第三束,还给耳提面命的尊师!
  第四束,断儿女情长!
  第五束,断贪嗔痴!
  且将女儿身,还给天!
  且将女儿名,还给地!
  热泪盈眶!缓缓地无数阿僧只劫以来此时此刻重新诞生,那红尘滚滚已止,那风雨飘摇已止,那翠微拂衣、女萝牵裳的所来径亦止,都化成轻轻一句:“阿弥陀佛!”
  秀美回来说:“突然,不晓得怎么称呼他了?”他现在是无名无姓的静然赤子,等着他即将黎明的出世。我们,我们这些人对他,心行处灭,言语道断。
  第二天,佛光山大雄宝殿里梵唱如海潮,一波一波清净着他们的菩提慧命。他们虔诚地唱:“……往昔所造诸业障,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对着佛陀座前发下四弘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从此,他是修梵行,担负如来救世家业的僧者,不是那夜与我面对面的凡家姐妹;他是住于戒、定、慧的禅者,不与我们同往于色声香味触法的五欲六尘里。
  当我再仔仔细细面对他时,他喜溶溶洋溢一身,果然是大丈夫庄严相好:剑眉隐于鞘,双目如判然明珠,鼻梁似秀峰,不轻易出语的唇,此刻圆满。
  你若远远喊他:“师父!”
  一袭黑色长衫,旋然,来到你面前,合掌,道:“阿弥陀佛!”
  

恒河沙等恒河
丰原
  伊的生命,原本只是一粒恒河沙,现在,却等量于恒河沙一般多的恒河。
  伊生于此,丰原。那时候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至少,伊的阿姆还叫她“查某鬼仔”,用很亲昵的口气,好像打算一辈子都要留她在身边,晨昏日夜喊她。
  伊虽然心里有微愠,却也不敢表露,只是想:白白辜负了人家的好名字啊!伊家里在镇上开戏院,母亲兄姐也都在那里帮忙,平日只剩伊在家,格外觉得冷清,像一个在大白天里被禁锢的魂魄。由于住的地方离戏院只隔一条街,她便养成习惯,黄昏的时候,就独上顶楼看天以及看地;看天的意思是,天空里的云朵绚烂,常常幻变着异彩,尤其在灰夜掩蔽而上的那一霎,最是巅峰的美,伊看得喜了,便对天呼唤自己的名字:“锦云!锦云!”不肯辜负这么钟天地之毓秀的好名好字。这样呼喊之后,伊的心就荡然而动了,有一些凌云而去的想象,以及揽臂纵拥苍天众生的心志。看地的理由,是因为戏院散场了,人潮如流水,东西南北向漂泊,不敢多作居留。伊凭栏俯视,更有点可怜身是眼中人的叹息,仿佛人潮里就有个自己,一会儿东行一会儿西走,茫茫然随人潮散荡不知抬头有天,伊看得痴心妄想了,果真朝地上的那名女子唤:“锦云!锦云!看这里啊!”那女子居然毫无动心貌,只留心橱窗的锦衣华裳,逛来逛去。伊才醒觉:那样的人不是自己。
  “唉!也不知晓自己在哪里?”锦云这样想,是天庭里驮水的云奴,偶尔来过眼?抑或是菜园里的蕃薯藤,一路在野地里追索自己的原本根性?还是人世间的一块冰冷翠玉,被紧紧握在五伦指掌里,为汗渍所苦?锦云深深地为这个疑团所缠缚,虽然只是浮光掠影地来到伊的生活里而已。伊偶尔在举箸的时候思想起这事,眼前的佳肴美味都不堪咀嚼了;伊偶尔去自己家的戏院当门口的撕票员,那些看电影的人自动掏票给伊,非常心安理得地,而伊却愈撕愈心虚,无非是把这件事投射在个我生命的追寻上,觉得自己尚找不出那张验明正身的票券,无以面世。但是,谁也不关注伊的神情,即使有朋辈热心地相询心事,伊说着说着,好不容易把心事说出个蓓蕾样儿,听话的人不小心打了个盹儿,心事已像昙花开谢了。伊有时也会退一步观看自己,生命不过尔尔,认不认得自我,许是无伤大雅吧,何必自苦?况且,芸芸众生谁不如此?那就在晨粥夜饭中度日吧!在杯盘碗碟里消磨年华吧!把生命看到芳菲都歇处,再落花流水吧!
  二十余岁那年。一日,伊骑车出外访友回来,一个人在村路上漫游。那时正值秋收,田野间三三五五的人忙着刈稻,午风吹拂过,稻浪汹涌,那些人倒像浪里白条了。伊原本是无心无事地踩着车轮,不急着前行,不眷恋过往,也不仓皇于当下此刻,一副空空白白的儿女模样,可有可无的人间微尘;可是,当伊偶然瞥见稻田里有两条奇特的人影时,不禁停住车子,移步去探看。
  那是两个比丘尼,正在弯身割稻,忽前忽后互相追随,前后无语。
  伊起了好奇之心,蹲踞在田岸观看。观得风也煽动了、稻穗也闹了,那二僧依然无话。各有各的刈程,一如参星一如商星,虽不见却不远。伊难得有这样的良辰去参天地之化育、谛听人世之动静,不觉心中有活络的泉奔之声,自眸睫始,一路洗濯伊久无欢颜的面目。伊深深地起了孺慕之情。
  “师兄,”有一僧破空出声。他头戴僧笠,身着灰青色罗汉衣罗汉裤,在裤管处扎了一个绑腿,倒是不着鞋袜,赤足而行,声音虽娇却不媚不弱。“‘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这话我久思不得其解,前后矛盾。”
  “哦?”另一僧低吟道。他亦是僧笠僧衣一身,不同的是穿了罗汉袜僧鞋下田,虽然田土干裂,稗草莽莽,都与他无干。
  “佛性自在,人人皆有,既然人有南北分,佛性自然也有南北分,愚智根基不同,悟境也不同啊!譬如说,这畦田,前边的谷实粒粒饱满,这边的就虚虚实实杂在同一株里,这不就是有南北吗?”说到兴头处,伸手摘下一粒扁扁的谷子,递给另一僧。
  “哦!倒是实话。”此僧打直腰身细细观了一观指掌上的谷粒,忽然拿到嘴里咬了一下,剥开壳衣,凑近那僧说:“师弟,咬破糟糠见白米,佛性哪有南北?”
  那唤作师弟的女尼,噤然无话,弯身又割去了。伊隐在稻叶中,玩味他们的对话,虽不懂却有欢喜之情跃于脸上,仿佛窃得天机。
  “啊!好单薄的女孩子!”那年长的女尼发现伊坐在田埂上,不戴笠不着鞋,只穿了寻常的短衫素裙,头发用橡皮筋圈个马尾,身无长物,不禁对伊起了关怀的神色。
  “我帮你们割稻!”伊跃身而起,也不避讳这身素净装扮是会脏的,找了一把断齿镰刀便割将起来。坏镰刀割着稻茎,又滑又碍,来来回回锯着才能断茎,伊走得好辛苦,汗珠如雨滴滴答答打在田土上,也顺势打落了无数日子里人潮的乱影、绚云的流姿、戏院门前贩子们喧哗的叫声……以及夙夜匪懈伊的自言自语。伊抬望眼,无边际的稻田野浪迎着风吼,伊觉得自己是匐伏朝圣的女子。
  “你该回家了。”年轻的女尼说。天色转暗,田里的活儿也告个段落了。田主人已载了谷包回去,这两位比丘尼得了衬钱,也准备回挂单的寺。
  “我跟你们走。”伊笃定地说。
  “我们是云游僧,十面八方的生活你过不来的,有缘自然会再见面。”
  “不!就是现在,现在就走吧!”伊如识路的老马。
  “我再问你一句,”那年长的女尼执起伊的手含在他的掌里,一股温热传心:“身无挂碍吗?”
  “身无挂碍。”伊严肃地答道。
  “北上,还是南下?”年轻的女尼问。
  “哪里的火车先来就往哪里去,一切随缘。”伊先答出了头绪,尘埃落定。
  

鹿野
伊落足于此。“王母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寺庙,隐在山间丛林,平日村民鲜到此处,只有住得近的老乡民,每逢初一十五才来上香供果。庙里四壁斑剥,环室萧然,连灯火都没有。
  三位女尼各有各的境界,别人的寻常日子,对他们来说,却是惊天动地的苦修梵行,连冷冷暖暖的饮水滋味,无一不在参悟妙机。他们坚持不受村民供养,白天则轮流上山采野生菜来煮木疗饥;到了九月,山脚下的花生田、蕃薯地都已收成,他们到人家的空田里去捡拾落花生或蕃薯,晒干了好收藏过冬。这般原始生民的日子,却也有他们甘之若饴的领悟,才几载的光阴,昔日那位单薄女孩,吮吸了经卷的甘露,渐渐萌生悲海缘声的菩萨雄心。伊法名“证严”。
  偶尔一日,伊独自在庙后的空地上锄土栽种蕃薯藤。那时节正是旧谷已筛、新苗未播的农闲日,于伊而言,则是筏已造成、苦海未渡的岸边心情。满腹的经藏律理未布未施,好比私藏谷苗不种,白白让众生的心田长野草,不能说不罪过。伊一面锄地,一面把短藤埋于松土里,一面思前想后不得其果。
  “哎哟!”伊不小心踩到一块扁尖的石头,不偏不倚刺入脚掌中,一时痛得椎心。
  “阿弥陀佛!”伊称了个佛号,拔出石块,石尖带血。伊跛着脚至树阴下歇坐,让肉痛能减轻一些。
  “这就是了。”伊扇笠取风,对着那块带血的顽石吟思。此时,山籁禽鸣都天真无邪,叶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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