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乱世佳人-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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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诚垂手站着,眼睛不看心碧,说:“娘,我现在叫妙严。”
心碧伸手就想去拉他,手抬了一半,觉得不合适,又放下,说:“这是怎么了呢?我前几日听说你出狱回来了,还想着你恐怕要来看看我,怎么就出家当起和尚来了?”
之诚沉默片刻,答道:“这样最好。”
心碧急急地问:“冒先生冒太大就能答应?”
之诚苦笑一声,说:“我如果选择死,实在有点伤他们两位老人家的心。出家当和尚,好歹有个身架皮囊在这里立着,想起来他们心里会好受些。”
心碧仰了脸,怜惜地去看之诚,一时间眼睛里满是痛楚。
之诚的脾气和心绪不好,心碧是知道的。自从跟日本人打那一次遭遇仗,腿伤致残,他就从一个乐呵呵的小伙子慢慢变得暴躁阴郁。及至爱妻思玉一死,他全部的生活信念跟着轰然倒坍,从此潦倒颓废,日日以酒代饭,醉生梦死,把部队上的防务职责一样样地丢到了脑后。
恰巧有一天国民党苏北战区司令部的长官到海阳视察防卫工作,四十九师师长在老松林菜馆提前订下了那道海阳名菜“五代同堂”,准备为长官接风。那天身为海阳城防主任的之诚从早晨起就喝得酩酊大醉,未能亲临菜馆布置一切。而中共西路挺进大队政委王千帆事先得知消息,派人潜入城中,与菜馆的内线人员里应外合,将一枚炸弹当场引爆。战区司令部陪同来的一位副官被炸得血肉横飞,其余人轻重不等地受了炸伤。
这一来冒之诚难逃罪责,撤了城防主任不算,还被抓进通州国民党军事监狱严加审查。后来总算查清是喝酒误事,加上冒银南四处找人疏通贿赂,关了几个月之后又放回家中。
冒之诚的生活原本已经一塌糊涂,这一来如同雪上加霜,他感觉自己再无振作起来的可能。在狱中闹得无事时看了一些佛学经著,想着暮鼓晨钟的日子倒很合他的心境,回海阳之后便执意落发为僧。冒银南和独妍眼看劝也无用,只得退一步求之诚不要远离父母,因而之诚最后选择进了定慧寺。
心碧一向从不到冒家走动,之诚从出狱到入寺也只有短短几天时间,心碧哪里知道冒家有这么大的变故!此刻见之诚剃一个青光光的头皮,穿一身无款无形的青布僧衣,心里想到之诚的痛苦也是因思玉而起,一时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之诚颇有点出家人的洒脱,说了句:“我做事去了。”回身继续掏那香炉里的积灰。
心碧哪里能够就这么走了呢?想了想,执意要之诚带她到僧房里看看。
僧房在定慧寺的厢院里,矮矮的两排房子,四个人合住一间。打开门,每人也就是简单的一床一桌,床上一条薄薄的老土布被子,桌上摆一套碗筷,几卷经书,此外便是四壁白墙,无一物多余。
心碧只看一眼,泪水就忍不住地流了出来,心里酸酸涩涩说不出的滋味。她哽咽着问了之诚一些日常琐事,诸如吃饭惯不惯,夜里一床薄被可嫌凉,又念经又干活儿辛苦不辛苦,之诚一一作了回答,神情始终平静淡泊,无喜无怨的样子。
一直到心碧的脚将要跨出厢院小门的刹那,之诚才说出一句:“娘,求你件事。”
心碧收了脚,不敢相信地扭头看他。
之诚说:“前日清明,我到思玉坟上去过了,坟顶被放羊的孩子踩塌了一块。我这样子出门办事不方便,娘能不能雇个人把那坟加固一下?”
之诚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小卷票子,要送到心碧手上。
心碧触电般缩回手,忍住眼泪说:“难为你还把思玉记在心上。她的坟,你就是不说,我也要找人去修的。”
她掩了脸,一转身跨出院门,急急地走了。后面之诚脸上是怎么个神色,她不敢再看。
心碧出门往定慧寺烧香之前,克俭还赖在床上睡觉。心碧挎着上供的小篮子从他房门口过,想要喊他起来,推开门,见衣物狼藉,床上的克俭蜷缩成一个婴儿状,脸对着房门,睡得憨态可掬。心碧站了片刻,终是不忍将儿子喊醒,叹一口气,走出房去,把门重新带上。
她不知道克俭昨夜是几点钟回来的。很久以来,克俭总是半夜回家,睡到中饭时候又起身出去,三顿饭都很少在家里吃,像是刻意避免着跟心碧见面似的。问他,说是跟朋友在外面做生意。再问:做什么生意呢?克俭就不耐烦了,棉纱、火腿、蚕丝……信口报一大堆。心碧知道这都是假的,糊弄她的,哪有做生意这么久,一分钱都赚不回来的呢?
要放在几年之前,心碧不可能容忍儿子做这样一个“混世魔王”。那年烟玉为解救明月胜舍身饲虎,做了日本人佐久间的情妇,心碧不是大义凛然将她赶出了家门吗?可惜今非昔比,心碧老了,一连失去了几个女儿,她变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唯恐剩下的克俭和小玉也会在一夜之间从身边失去。她明知克俭的所作所为不尽人意,也只能睁一个眼闭一个眼,连几句重话都不敢多说。她心里后悔当初没有执意将绯云娶进家门,如果那样的话,克俭多少总会有所约束,老丈人薛暮紫也会帮着她管教这个女婿……不管怎么样,男人教子和女人教子是不一样的呀!
心碧的容忍使克俭少了许多顾忌,他一心一意地在外面做起了瘾君子。有便宜可占的时候占点便宜;有不费劲的事情就帮着做做,赚几个小钱;再不行,城里当铺还开着,从家里拿点东西当出去救急。天无绝人之路!有句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董家就是这样,再穷再苦,厨房里用的饭碗拿出去都能换来钱。
心碧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克俭醒了,在床上伸着胳膊打一个大大的呵欠。打呵欠的嘴还没有闭拢,眼泪鼻涕已经流了出来,他的烟瘾犯了。
克俭心说不好,慌忙跳下床,三下五除二地套上衣服,脸没洗,头没梳,就跑了出去。别的事情拖拖拉拉都不要紧,烟瘾一犯,克俭是万不敢轻慢的。他不止一次尝到过瘾发难熬的滋味,哪一次不是死去活来把他折腾个够!折腾到最后,还是抽上一口才能了事。与其如此,还不如赶在犯瘾之前解决问题拉倒。
身上自然是一分钱没有。想想今天外面好像也没有什么外快好赚。那就照老规矩:看家里有什么可拿的。
心碧去了定慧寺,小玉一早就到学校上班,家里前前后后寂无人声。虽然如此,克俭毕竟是做贼心虚,下意识地踮了脚尖小心翼翼走。
推开心碧的房门,熟门熟路直奔床后摞着的那几个箱子。箱子是上了锁的,可是克俭身上早配了一套钥匙,什么时候想开箱取物都是轻而易举。
第一个箱子打开来,不过是心碧几件过冬的衣服。一件皮袍子已经被克俭前不久偷偷拿走,剩下来也就是棉袍之类,不值什么钱的。克俭搬开这个箱子,往下面再看。第二个箱子里大都装些死去家人的遗物,有他们姐弟小时候穿过的衣服,有烟玉从前当记者出去采访用的一只白色勾花包,有爹爹济仁用旧的一把算盘。老太太留下的一支白铜镶玉水烟袋算是值钱的好东西,可惜也已经被克俭换成白面吸进了肚里。
克俭悻悻地关上箱盖。没什么好翻的了。所有的家当都已经从他手里翻过几遍,说实在的,要有好东西也早就留不到今天。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房间中央,张开嘴又打一个阿欠。不行了,手开始轻微地哆嗦起来,胃里火烧火燎地难过,头和眼睛都有点发疼。不能再迟了!他焦灼地四处走动,把心碧的枕头和床单都掀开来看过,梳妆台和矮柜的抽屉也逐一检查个遍。他想家里不至于穷到一点金货都没有了吧?会不会娘把好东西藏在什么隐秘之处?这样想着,他随手在板壁上敲敲,地板上跺跺,希望能发现一个藏宝的机关。
烟瘾越来越强,他心里如同着火,在房间里团团直转。忽然他转身的时候碰到了门后的挂衣架,因为动作猛烈,衣架晃了两晃倒向地面。他急忙伸手扶住,衣架顶上的一个圆形铜球却掉了下来,当嘟一声,从铜球里滚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玩艺儿。他心中一跳,弯腰捡起,却是个小小的金麒麟。这麒麟遍体点翠,只一双通红的眼睛精光四射,站在掌心像活了一样。克俭虽不学无术,到底是锦衣堆里长大的,马上断定手里的东西不是个寻常物件。他心中狂喜,顾不上多想,扭头就奔出房门。
城南万鸿典当的管事赵先生趴在柜台上,从一个巴掌大小的紫砂茶壶里吱吱地吸茶。他是眼看着克俭一路小跑着奔进他的当铺大门的。最近这些日子赵先生频繁从克俭手里接过诸如铜器瓷器丝绸皮货之类的东西。赵先生做当铺生意几十年,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克俭往他柜台下面一站,他从克俭的面色就断定出这位公子哥儿已经吸毒成瘾,由此又猜想克俭送到他这里来的东西多半是偷拿出来的,董家太太心碧并不知情。赵先生心里替心碧惋惜,那么聪明能干的一位太太,千般的要强万般的知趣,怎么就没能管住自己的儿子,弄出这么个败家的烟鬼?
克俭喘息未定地站在柜台下,把手里攥着的麒麟举到柜台上。赵先生伸手抓过去,只觉指尖一沉,不由精神大振。他小心地捧着这只麒麟,戴上老花镜,挪到迎光处细看。
克俭有了这件宝物,口气马上傲慢起来,食指和中指敲着柜台说:“可要看看好,这样的东西海阳城里找不出第二个。”
赵先生拿着麒麟看来看去,只觉得东西面熟,细细一想,十几年前董太太为救济仁先生,曾经把几样宝物送到他铺子里换钱,其中就有这只麒麟。好像董太太说过是从北京皇宫里流出来的古董。赵先生摘了眼镜,狐疑地盯住克俭,说:“你娘肯把这东西给了你?”
克俭此时呵欠连天,脸色灰白,说不出来身上的难受劲儿,恨不得即刻拿了钱去过瘾,哪里耐烦跟赵先生扯三道四?他催促着:“你快点儿,我有急用。”
赵先生迟疑片刻,叹一口长气,趴在柜台上写了当票,连同高高一摞银洋递给克俭。后者根本来不及点数,两手抓着装进口袋,扭头就走,活像听见家里失火的消息。
赵先生摇摇头,又叹一口气。虽然得着了这个好东西,而且克俭八成不会再赎回去的,他心里并不感到有多高兴,相反却虚慌慌的,总觉得自己参与了对董家的趁火打劫。
小玉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口就答应了之贤大哥的求婚。她羞得满脸通红,双手捂紧了面孔,简直不敢多看之贤一眼。
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像是做了一个好美好美的梦,梦醒过来已经是另一片崭新天地。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去世了,她穿着不合身的宽大孝服跌跌绊绊跟在送葬的家人后面走。所有的人都在悲痛中,没有谁注意到她努力追赶队伍的狼狈。是大哥之贤把她抱起来,将她扛坐在他的肩上。那时候她已经意识到将来她会跟这个照顾她的人结伴终生吗?之贤呢?他会不会有这样的预感?
一个月前,他们肩并肩走到水沁园散步的时候,之贤还是个郁郁寡欢沉默忧伤的男人。小玉壮着胆子问他:离开海阳之后有没有再结过婚?之贤想了一会儿,抬起眼睛望着远处绿柳如烟的湖面,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