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乱世佳人-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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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换了你是思玉,你想她会不会同样如此?”王千帆笑笑地看着绮玉。
绮玉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毫无疑问思玉也会这么做。战场上谁不想建功立业?只要不是抢着当逃兵,她有一千个理由为自己辩护。
尽管如此,绮玉坚持没有要缴获武器中的任何一种。她总觉得有些心虚,愧对自己的家人。
烟玉走进家门。桂子坐在天井里的一张竹凳子上,手里抓一把青青的豌豆,有一下没一下地剥着,时不时地抬眼瞥一下门外。看见烟玉,她忙不迭地站起来,慌慌张张带翻了盛豌豆的碗,满地豌豆绿珍珠似的乱滚。
烟玉惊讶地望着桂子,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反常。桂子嘴一咧,勉强做出个笑,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
烟玉看定了她,轻声问:“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桂子也轻声说:“四小姐,你还是别进去了。”
烟玉越发不解:“为什么?”
桂子怜悯一样地看着烟玉,叹口气,不肯再说。
烟玉是个犟脾气的人,越不让她做的事,她越是要做。当下她略站一站,依稀听到后院里有声音,就径直穿过敞厅往后走。
声音是从原先思玉住的房间里发出来的。先是薛暮紫说:“把他的裤腿剪开来。”片刻之后有人哎哟一声叫,烟玉听出好像是之诚。接着心碧和思玉一迭声地问能不能治好,薛暮紫回答说情况不太好,断了的腿骨已经长错了位。思玉急道:“薛先生你要想办法!之诚伤好了还要骑马打仗的。”薛暮紫的声音颇有点为难,好像是说他对骨科不太擅长,接骨成功的把握不大。之诚声音虚虚地说是没关系,死马当做活马医,是好是歹都不怪他。薛暮紫问了一句:“长错了位的这条腿要重新拉断开来,你吃得消?”之诚说他吃得消。薛暮紫有片刻没有说话,大概在心里盘算什么。然后他吩咐心碧和思玉抱紧之诚的身子,说:“他怎么叫唤你们也不能放手,要下得狠心。”
烟玉踮脚走过去,从窗户里看见薛暮紫抱住了之诚的那条伤腿,定一定神,喊道:“一——二!”他用劲一拉,心碧和思玉措手不及,身子跟着往前一闪。之诚嗷地一声嚎叫,顷刻间头上脸上汗出如雨,眉毛鼻子缩成一团,嘴唇死咬着,喉咙里发出吭吭的喘息。思玉丢了手,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之诚的头,护在怀里:“不,不,之诚会疼死的!”薛暮紫就叹口气:“我说过,要下得狠心。”
烟玉在窗外接口说:“我来帮忙。”
她走过去推开房门,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心碧先直起腰来,冷了脸子:“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让娃子在门口堵着外人吗?”
烟玉心里咯噔一跳,不敢相信地问心碧:“娘,你说我是外人?”
思玉站起身,冷笑道:“你不算外人算什么?你跟日本人勾勾搭搭,这我不管你,也犯不着管。可你不该帮着日本人来害我们,之诚好歹是你的姐夫,你看他被子弹打成这样,心里就一点不难过?”
烟玉看着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白地问:“你在说些什么呀?”
思玉愤然道:“装什么糊涂?情报是你送出来的,你们设好圈套,本想两面合围把我们消灭,没想到新四军中途插了一手,合围不成,只让我们跟通州增援部队打了一仗!哼,机关算尽,到头来也没占到多大便宜。”
烟玉越发不解:“什么圈套?什么合围?我根本什么都不懂!之减让我弄情报,我弄到了,也送给你们了,接下来的事跟我都没关系。你们自己仗没打赢,倒把怨气发到我身上来,有这样的道理吗?”
思玉急得跺脚:“你送的是假情报!之诚的腿就害在你手里,你比汉奸还卑鄙!”
烟玉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她求助地看着心碧,希望娘能替她解释。
心碧此时的心思复杂万分。一方面她不相信烟玉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烟玉一向心高气傲,脾气是古怪了点,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不至糊涂,她不会帮着日本人去害自己的同胞。可是话说回来,之诚他们这回打仗,明明是吃了大亏的,烟玉会不会真的被人当了枪使呢?果真如此,董家还能再容下这个女儿吗?再说,烟玉卖身给了日本人是她亲眼所见,董家的人去做这样的脏事丑事,无论其中有何隐情,现实当中都是不能为人接受的。心碧为烟玉已经丢尽脸面,这回即便为了之诚的腿,她也不能袒护烟玉一句了。
心碧转过身,眼睛不看烟玉,说:“你走吧,顶好别再让家里人看见你。”
烟玉大惊失色,愣愣地站着不动。
心碧又说:“怎么还不走?董家向来是清清白白的人家,要是有那跟奸人同流合污的,她自己就该把自己从董家除了名!”
烟玉哀叫一声:“娘!”
心碧说:“我不是你的娘。”
烟玉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在心里一个劲地大叫:你们都误会了!你们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一个都不知道!
她嘴唇哆嗦着,想要说话,又始终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的脾气从来古怪,别人越是误会她的时候,她越是固执地保持沉默。事情没有做成之前,她甘愿让自己陷入绝境,这使她心里越发有一种献身的悲壮,还有那么点独自咀嚼的甜蜜。
烟玉一咬嘴唇,回转身,在众人注视下慢慢出门。才走两步,后面思玉喝一声:“站住!”烟玉带着期望地回头,只见思玉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乌亮的小手枪,枪口直指烟玉。
思玉一字一句说:“我事先警告你,之诚在城里疗伤,如果你想去日本人那里告密领赏,子弹是不认识什么嫡亲姐妹的!”
烟玉面色苍白,耳朵里嗡嗡直响。思玉的这句话对她刺激太大了,她想她如果不能把佐久间亲手杀死,那她这辈子就会永远陷身在污泥塘中,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洗不清自己了。
在杀死佐久间之前,烟玉要想见明月胜一面。毕竟这一切都是为他做的,她为他受了这么多的凌辱、委屈和误会,迫切需要趴伏在他的肩头上痛痛快快倾诉一场,以解心里的郁闷。
烟玉去过两次兴商茶园,看门人老王很坚决地把她阻拦在门外。烟玉没有再耍小姐脾气。自从被佐久间拉进房间,烟玉就知道自己已经是个罪孽的女人,没有资格对别人为所欲为。她赔着笑脸,反反复复申明她找明月胜是有点事情要谈。看门人老王根本不听,倒倚老卖老地絮叨了好些规劝烟玉的话,语气中不无怜悯。烟玉似笑非笑的,脸上浮出来的只有与她年龄不相称的苍凉。
有一天在老松林菜馆门外,烟玉意外地碰到了酒至微醺的明月胜。从认识他以来,烟玉是第一次看见他喝了酒,心里不由大感惊讶。明月胜面色微红,醉眼惺松,走路的脚步虚虚浮浮。烟玉胸中一下子涌出了对这个男人的全部怜爱,扑过去扶住他的身体。她闻到他身上除酒味之外还有一股熟悉的化妆油彩的香味,手心触到他身体时,感觉到的是不同于其他男人的那种柔弱和轻灵飘忽。烟玉深吸一口气,泪水忽然间涌满了眼眶,克制不住地要想把这个人紧紧抱住,从此再不放开。
明月胜丝毫也没有察觉烟玉心里的这些感受,他借着酒意推开烟玉,嫌恶地说:“你身上有一股娼妓的味道。”
烟玉忍住泪,勉强笑道:“我要你记住,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自己,很快我们就可以得到解脱。”
明月胜居高临下地斜睨烟玉:“‘我们’是谁?我和你吗?谁允许你叫得这么亲热?”
烟玉痛苦地叫他:“明月胜!”
明月胜皱皱眉头:“你不配叫我的名字。你是个不知廉耻的人。”
烟玉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
明月胜接着说:“没有谁逼你,你把自己送到日本人的门上,天下有这样好笑的事吗?我现在后悔认识了你。从前我以为自己肮脏,谁知道还有人比我更脏!我身上的脏是别人抓着狗屎涂上来的,你呢?你是自己心甘情愿往狗屎堆里滚。董小姐,你真的就这么喜欢跟男人睡觉?”
烟玉血涌上头来,眼球胀得像要爆炸,脑子里有一根筋一跳一跳,牵扯得耳朵轰轰直响。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明月胜的眼睛里竟成了这样一个下贱的女人,她想她如今真的是什么也解释不清了,她没有办法让他心平气和听完一切。她只有一条路可走:杀死佐久间。只有杀死了这个日本人,明月胜才能相信她懂得她,理解了她做这一切的苦心。还有,娘会知道她的女儿没有作贱董家的名声,思玉和之诚也不会再误会她帮日本人设下圈套。佐久间就是个扣子,解下这个扣子,她就能脱下一身脏衣,还原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之身。
决定动手的前一天,鬼使神差地,烟玉又一次买票进了戏园子,去看明月胜的拿手绝活《玉堂春》。
兴商茶园的戏台上照样锣鼓声声,丝竹悠悠,明月胜盛装出场,唱念俱佳,尽显风流,满场喝彩声不断。没有人知道台下坐着一个哀痛欲绝的女孩子,她明天就要做出一件轰动海阳的大事了,她是为她最心爱的男人去做的,她要一举解脱他最深的痛苦,然后两个人双飞双栖,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落脚下来,永远忘掉这一段耻辱,过那《天仙配》中董永和七仙女的日子。也许明天她不能成功,这样的话她会跟佐久间同归于尽。如此也好,是一个震撼亲人的结局,惊惧会使他们明白一切,所以她死得无怨无悔。
烟玉想通了一切,因此她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她此时的眼睛里只有明月胜:巧笑倩兮的明月胜;含怒微嗔的明月胜;轻移莲步的明月胜;明月胜的长袖飘舞;明月胜的衣袂翻飞;明月胜的垂饰叮当……她把他从眼睛里看到心里,她如痴如醉,如梦如幻,如咽如泣。如果可能,她真想把他就这么含进口中,吞进肚里,永生永世合为一体。
掌声把看门人老王也吸引到场内来了。烟玉瞥见通后台的小门边无人把守,就悄悄起身,猫腰穿过池座,从小门溜进后台戏班子的住处。
她爬上小楼。楼内充溢着那股熟悉的气味:炒菜的油烟,尿布片子的湿臊,胭脂油彩的腻香……因了前台演出的进行,楼内房间便一个个紧闭,四处一片寂然。烟玉恍然若梦地走在楼道里,隐约能听见前面戏台上的锣鼓点子声声急促,剧情像是正达高潮。她在这演出的高潮中推开明月胜的房门。
一切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跟她第一次跨进这个门的时候,跟她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镶了大镜子的梳妆台上仍旧放着敞开口的化妆箱,红的黑的油彩涸开来,正如主人所过的混沌不清的生活。靠墙衣架上挂了几件绣花戏服,一件淡绿,一件粉红,一件鹅黄,娇嫩的色彩像春风柔情,使烟玉的心都要为之融化颤栗。一时间她百感交集,喜泪横流。她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觉得每一样都亲切无比,温馨无比。
前面戏台上明月胜正在委婉清亮地唱着一段西皮流水。烟玉在他的床边坐下,理好衣服,挺直腰背,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听着。
终于散戏了,戏班子人开始陆陆续续回到小楼里,脚步声咳嗽声灌满狭长的走道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