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乱世佳人-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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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思玉没有回家。
心碧先在大门日站着等,眼看天快擦黑,心慌慌地派了家里唯一的男孩克俭去学校里找。克俭跑着去又跑着回来,气喘吁吁地,报告心碧说学校里已经没人。心碧又派桂子去城里的亲戚朋友家挨家地找,也没有。薛暮紫听说这事,摸黑往大街小巷各处走一大圈,同样不见思玉的踪影。天黑成这样,大大小小店铺寺庙公园早已闭门落锁,那么大一个女孩子,能藏到哪里?
思玉又跟克俭不同,十七八岁的姑娘,花朵儿一般的人才,平常走到街上都是世人瞩目的对象,她若是失踪,结局可想而知,这就不是用钱来赎人的问题了。
心碧这一急,满头满脸的冷汗刷地冒了出来,只觉眼前猛地一黑,身子轻飘飘地半空里一坠,人就没了知觉。心锦和桂子吓得半死,一面急呼小玉去前头诊所里找薛先生,一面搬头托腿地把她弄上床去。那里薛暮紫什么也没来得及拿,几步冲进房里,左手掐住她的虎口,右手掐住她的人中,两下一齐用劲。听见心碧鼻子里“哼”地一声,知道人是醒过来了,一屋子人才松下口气。
心碧人虽醒了,却是拒绝睁开眼睛,一张脸死白死白,身子纹丝不动,只鼻子里游丝般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还能思想和感觉。薛暮紫此时再顾不上别的,侧身坐在她床边,用一只手替她按揉胸口,顺着血液行走的脉胳,一圈一圈,试图把她郁积在心里的秽气揉得化散开去。隔了薄薄的衣衫,心碧清清楚楚感觉到薛暮紫那只手掌带给她的细微而真挚的关切,但是她不想睁眼,她的灵魂在身外飘忽不定,肉体成为一具不能自主的木偶,在薛暮紫掌心的牵引下勉强维系住生命的行状。
就在此时,房门口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娘,我能猜出思玉去了哪儿。”
话音刚落,心碧的眼睛一下子就睁了开来。
只见烟玉背倚住门框,一只腿跨在门里,一只腿跨在门外,目光挨个儿扫视屋里几个大人,带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冰冷冷的寒意。
心锦一屁股跌坐下去,说:“烟玉你也忒狠心了点,知道都不早说?就看着你娘急得差点死?”
烟玉反驳她:“不是有薛先生一直忙着吗?何况我没说知道,我只是猜。”
心碧用劲把脑袋抬了抬,要想挣着坐起来。薛暮紫自然而然伸手欲托她一把,忽然间感觉背后烟玉的目光毛刺刺的,立刻缩回了手,起身让到旁边,由桂子来接手帮忙。
心碧倚住床栏,对烟玉说:“你猜给娘听听。”
原来下午烟五曾看见冒家的车夫老高到学校来找思玉。他把思玉叫到墙根下,先跟她说了几句话,又交给她一张叠好的纸条。老高走后,思玉独自站在原地把那纸条看了又看,还自顾自地笑,又抱着胳膊望天出神。烟玉装作上厕所从旁边路过,问思玉是谁写的纸条,思玉竟牛头不对马嘴地答:“之诚的部队今晚驻十里屯。”烟玉说到这里,反问心碧:“十里屯离城不过十里,娘你说思玉会不会去找之诚了?”
心碧再一次闭上眼睛。她知道烟玉的猜测一点没错,思玉此时毫无疑问已经出城到了十里屯。打从上埝镇回来,思玉是常常瞒着她往冒家跑的,一方面去打探之诚有没有托人夹带什么信给她,一方面也时常写了信托冒家的人偷带出城,送到之诚手上。心碧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只是母女两人都不说穿罢了。心碧自己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她知道一个女孩子若是把心给了别人,那便针刺火烧都收不回来。既然在上埝她没能防止和阻拦绮玉的私奔,她现在又有什么理由不让思玉和之诚好下去呢?
心碧想到这里,眼皮子颤了几颤,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屋里别的人,疲倦地说了一句:“儿大不由娘。”就挥挥手,让大家散了。
第二天思玉回来,心碧脸上不冷不热,如同没有这回事发生,该吃饭时吃饭,该做事时做事。倒是心锦看不下去,把思玉叫到房里说了一顿,又立逼着她去找娘告罪。
思玉说:“娘,我不是存心吓你,我怕说给你听,你不让我去。”
心碧冷冷地:“你今天说了,我一样不让你去。”
思玉噘了嘴:“可我们好些时候没见面了呀!”
心碧答得干干脆脆:“他没长腿,不会来看你?”
思玉本来还要说点什么,望望心碧的脸色,没敢再开口。
过了两天,思玉觉得娘像是不再生气了,遂鼓足勇气对娘提出,她想到之诚的部队当女兵去。心碧想也没想就问:是不是之诚出的主意?思玉解释说,她年轻轻的不想窝在城里当亡国奴,要到部队上真刀真枪打日本。心碧问思玉,之诚那个部队总共打死过几个日本人?思玉嗫嚅着,脸就有些红。心碧似笑非笑说,要谈打日本,城里比乡下更好打,日本人都在城里住着呢。思玉说她中学快毕业了,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她不愿留在城里替日本人做事。母女俩谈到这里,心碧已经白了脸色,一连声地说:“好好,走吧,翅膀硬了都走吧,走光了,娘干脆拿根绳子往梁上一吊,大家省事!娘这条命反正值不了什么。”
心碧这一说,思玉只得闭了嘴,不敢再提此话。
暑天里,心碧发现自己经期变得不正常起来。先是经水时有时无,漓漓沥沥,且色质淡红,仿佛往里掺了许多的水。再后来干脆没有了。心碧心想没有也好,落得省事,也就不把这事太往心上去。
慢慢地身子却变得懈怠和虚弱了。人站着或者坐着,无缘无故便手脚冰冷,胸前胸后冒出涔涔的冷汗,头就跟着发晕,胃里一个劲地犯恶心,直想呕吐。有时候正相反,突然地面孔潮红,口干舌燥,心里火烧火燎的,血胀得眼珠子都要暴出来,非要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半桶冰凉的井水才稍好过点。
夜里常常睡不着觉。睡不着就七想八想,一会儿济仁,一会儿润玉,一会儿老太太。死去的亲人走马灯似地轮番在她房里出现,缠得她心跳如擂鼓,胸口透不过气。她不得不半夜爬起来,在廊下独自一坐几个时辰。
她想,人都说频繁地看见死人是因为自己大限也快到了,已经走到了离阴间不远的路上,相互之间已经能遥遥相望。她不服气,自己好好一个人,怎么就会死?她的孩子还没有个个成年,她无论如何不能丢下他们先走。
心锦对她说:“你这病,根子怕还是在经水上。论你的年纪,不该这么早就绝了经的。你看前街的王太太,今年小五十岁了,还生下个白胖白胖的大儿子。你还是找薛先生帮你看看病吧。”
心碧为难道:“这样的病,跟个男人可怎么开口?”
心锦劝说她:“有什么不好开口?他是医家,你是病家,再说又是熟人。”
心碧说:“就是熟人才那个……”余下的话,她关在口中没说。她不想让心锦知道薛暮紫对她的意思。
心锦坚持要她去看病,说着说着竟站起身,要亲自陪她到诊所。心锦真的以为心碧仅仅是女人家的害羞。心碧只得说:“这事怎好劳烦大姐?我去就是了。”
薛暮紫的诊所里,此时正坐着一个患气喘病的老头儿,一个捂了肚子呻吟不上的小伙子,和一个怀抱孩子的年轻少妇。薛暮紫见心碧进来,朝她点点头:“有事?”心碧说:“不,看病。”薛暮紫说:“要是不急,就请稍等一等。”心碧便在少妇的身后坐下。
薛暮紫光看那个肚疼的病人。把了脉,又看了舌苔,再听他把病况一说,知道是夏秋之交常患的痢疾,便开些黄连。马齿克、六一散之类的药,嘱他回家每日一剂,煎了分三次服下,此外不妨禁食两日,让肠胃得以静养。
小伙子一走,接着看患气喘病的老头儿。这是个老病号,哮喘常要发作,也常往薛暮紫诊所里跑的,相互之间已经很是熟悉。薛暮紫告诉老头儿说,这回的发作因为是在热天里,医家的行话也叫“热喘”。老头儿呼哧呼哧说,冷也要喘,热也要喘,可怎生得了!薛暮紫只好笑笑,替他开些桔梗、半夏、地龙什么的,让他拿回家煎服去了。
年轻少妇是抱孩子来看病的,孩子每日午后发热,黄昏即退,身子不出汗,精神也倦怠得很。薛暮紫仔细替孩子诊视了,笑着告诉少妇说:“这是小儿暑热,天凉自会好,吃药不吃药都不打紧。”少妇听说可以不吃药,自然巴不得省下一笔药钱,千恩万谢地抱起孩子走了。
诊所里只剩最后一个病人:心碧。薛暮紫说:“你先不说病情,让我把了脉,猜上一猜。”
心碧移坐到诊桌前,伸出一只胳膊搭在那个被许多人的皮肤磨得油亮亮的小枕头上。薛暮紫侧身坐着,微闭了眼睛,三根手指轻放在心碧手腕间,屏息凝神,半晌不动。而后,他睁了眼睛,目光微聚,眉梢一扬,眼神亮得异样,像是刹那间看透了心碧的五脏六腑,直让心碧浑身都不自在。
“董太太,你这个病,说与不说,实在令我为难。”
心碧大为吃惊,探身向前:“薛先生,你是说……莫非我……”
“董太太不必慌张,与性命暂无大碍。我只问你,从前月用行经可一直正常?”
心碧知他已看出毛病,不觉把脸红了一红,低声道:“一直正常。”又说,“那是年轻时候。”
薛暮紫笑着:“董太大如今也不能算老吧?为何人前人后总要把自己往老境上拉呢?”
薛暮紫这句话一时触动了心碧无数的心事,竟使她眼圈有些潮热。
薛暮紫慢慢地说:“你近来盗汗、潮热、惊悸、头晕、夜不能寐、口干心焦,推究起来只有一个解释。”
“是什么?”
薛暮紫踌躇半天,叹口气:“我若明白说了,只怕你要生气,以为我这个人用心不良。我若不说,你心里更会惴惴不安,平白地再加重病情……”
心碧听他说到这个分上,心中也有一点明白了。她心想既来看病,藏着掖着吞吞吐吐也没意思。她抬了眼睛平静地看他,催他快说。薛暮紫依然有点不好出口,慢慢地说了些人体阴阳相辅相成、相生相克的道理,又说到女人如花,需得雨露时时滋润,要得着男人的精气才能鲜活,否则难免百病滋生,过早枯萎。
心碧不等他说完,突然问了一句:“我们大太太一样守寡,怎么就能活得好好的呢?”
薛暮紫笑笑:“她跟你不同,你们老爷在世时,亲近你多呢,还是亲近她多?还拿花来打比方,那种在旱地上的花,成年累月的干渴惯了,有水无水关系不大;种在洼地上的花,突然间给它断了水,你说它能活成活不成?再说,花开得艳、果子结得大的,需要也就大;相反那难得开花、从不结果的,本身消耗小,需要自然也少。心碧,我说了这些,你该懂我的意思,你这朵花未到开败的时候,你需要水。你心里想不要,可你的身子要了,想不想的都由不得你了。心碧心碧,人的魂儿和肉儿有时候偏就走不到一条路上呢,它们会相骂,会打架,会你死我活,誓不两立。弄到最后总是魂儿认输,因为魂儿离不开肉,它要附在了肉上才有活路。”
心碧灰白了脸,勉强笑着:“是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今番倒偏要试试,是我的魂儿说了算,还是我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