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乱世佳人-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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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玉埋头在一张香烟壳子上画她记忆中的水沁园,此时就抬了头说:“二姐,你别把我扯进去呀。”
小玉也帮烟玉说话:“就是,四姐才不要上台演戏。”
思玉急了,大声说:“我知道,娘心里就是不愿意绮玉跟王千帆好!”
此言一出,屋里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连小玉都瞪起了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大气不敢出一口。
心碧万没料到思玉会说出这句话来,震惊之余,目光灼灼地望住绔玉,沉声问:“你真是跟他……”
绮玉用劲拉了思玉一把:“思玉你瞎说什么呀!”又乖巧地对心碧笑着,“娘,她这是拿话激你呢!我才十五岁,王千帆他都二十五了,我跟他怎么能扯到一起?再说他爹他爷爷都是端我们董家饭碗的,他怎么能配得上我?我将来要找,也要找我姐夫冒之贤那样的。”
心碧缓缓地说:“倒也不是董家王家配不配的事,古书上富家小姐嫁贫夫的故事多了,照我看,只要男孩子肯求上进,嫁个农夫也比嫁给那胡作非为的浪荡子弟要好。只是这王千帆,娘也说不上怎么的,见了他心里总有个疙瘩……”
绮玉伶牙俐齿道:“我知道娘怎么会有这个疙瘩:我爹当年因王千帆给游击队运枪的事牵连进了关押所,在关押所里染了肺痨,最后又死在这个痨病上。一环套一环,起头总是在王千帆身上,娘见了他心里当然不是个味道。”
心碧被她说得一笑:“你倒像是娘肚里的蛔虫。”
绮玉摇头晃脑:“我这叫善解人意。世上女孩子有几个如我这么聪明的?”
心碧说:“你能有这点聪明劲儿就好。只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到最后被人家卖了还不知道呢!”
绮玉咯咯笑着:“娘别逗我了。”
姐妹俩到底还是当了宣传队里的台柱子。排练的节目,也无非是些小放牛、秧歌剧、活报剧什么的。现成的民间喜闻乐见的形式,请中学里的语文老师即兴编一些词儿填进去,什么“打鬼子缴三八枪,八公八公打东洋”;什么“建立铁的国民军,中国的天下归我们”;什么“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打日本,救中国”。文词半通不通,更谈不上漂亮,反正能让不识字的人听懂就行。
排练妥了,晚上便常常在镇上组织演出。从附近各家借来方桌,拼接成临时的戏台,而后在台前竖两根柱子,柱子上各绑一把舀猪食用的大铜勺,勺里倒进豆油,用几根灯草放进去一齐点着。寒风吹来,火苗子跳动不停,像是随时都会熄灭,却又总是不熄。台上影影绰绰的演员们便跟了火苗儿晃动,一长一短,一左一右,好玩得很。大小孩子晚上没事,都喜欢到戏台前凑热闹,有那些耳熟能详的小调儿,台下的人就跟着哼哼,也是一乐。
最受欢迎的节目要数当年曾经风靡全国城乡的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绮玉在剧中扮演那个卖唱的女孩,歌喉婉转,扮相秀美,眼波流转之间,有说不出的忧怨屈辱,直看得乡下女人们撩起衣襟擦眼泪。心碧也被女儿们拉去看过一次,她边看边想,这孩子是从哪儿学来的身段唱腔,若是生长在上海,怕真能做个红遍上海滩的女影星呢!
有一回在镇上碰到沈沉,他向心碧称赞她的两个女儿,心碧就淡淡一笑:“谁知道将来是祸是福啊!人总还是老实本分点为好。”
第九章
从春天起,抗战宣传活动增添了新的花样:往敌占区里发送传单。
传单内容由王千帆所在的政训室拟定,找一些中学生来在蜡纸上刻了,用简陋的油印机印出来。纸是极粗糙的土造纸,油墨很难均匀地印上去,因此只能把字体尽量写大,有时一张纸上也就印了寥寥几句空泛的口号。好在醉翁之意不在酒,老百姓反正不识几个字,日本兵更念不了汉字,发传单到敌占区里的作用,不过是吓唬吓唬敌人,让他们知道抗日力量是存在的,能到你的地盘上发传单,就能到你的地盘上要人头,先生们还是老实为妙。
发传单的任务,大部分都由上埝中学的学生们包了。这活儿也就是半大孩子们去干合适。孩子腿快,脑袋瓜儿又机灵,出门也不太引人注意。偶尔被伪军或乡保长们抓住,眼泪鼻涕呼啦一淌,对方也就放人了。同胞毕竟还是同胞,为几张纸片片杀个孩子,想想作孽。要紧的是别碰到日本人的枪口上,那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刚出生的婴儿都能挑在刺刀上当玩意儿要,别说学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发传单了。
绮玉和思玉结伴,到过一次日伪军盘踞的石庄镇。
石庄是海阳南乡最大的重镇,驻有日军一个中队加伪军一个营,镇子的东西南北分别竖着日军新筑的碉堡,粗大的烟筒子似的堡身留出一个个黑乎乎的枪眼,胆小的人走过那碉堡下面就腿脚发软,总觉得枪眼里有枪口朝他瞄着,不定怎么就有一颗子弹飞出来,让他的小命完蛋。
绮玉思玉姐妹俩是乡下富家小姐打扮,两个人一样的娇美面孔,一样的油亮大辫子,辫梢系一根红绸带,花哗叽布滚蓝边的斜襟掐腰小夹袄,蓝布裤子,黑绸面绣有牡丹花卉的家做鞋。两个人胳膊里都挎一个花布小包袱,走得不紧不慢,轻轻松松,浑然是两个娇憨稚气的乡下女孩子。
站岗的伪军照例端了枪拦住她们,按规矩,进出镇子是要检查的。
绮玉故意用很土的海阳南乡话大惊小怪嚷着:“哎哟喂,还要检查呀!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总不成我脱了衣裳让你查?”
思玉在旁边唱歌似地附和:“姐呀,出门前娘可没说要检查哟,这可羞死人了,早知道检查,我就不到舅舅家送寿礼了。”
那伪军是个老实本分的乡下小伙子,见两个娇憨的女孩笑嘻嘻一唱一和,脸上倒先自发了红,用那枪上的刺刀指一指绮玉的包袱。
绔玉像是恍然大悟,一步凑上前去:“大哥想尝尝我娘做的寿糕呀!大哥鼻子真是灵,我娘做的枣儿糕,又甜又香,三里外就能闻着味儿呢!”说着绮玉果真从包袱里摸出一块糕来,毫无戒备地送到那伪军手中。递糕的时候,她纤细的小指有意无意在对方掌心里轻轻一划。土气未脱的乡下小伙子何曾见过这种世面,刹那间脸红得像块新娘子盖头的布,不由自主地后退过去,让开了进镇子的路。绮玉思玉朝他嫣然一笑,手拉手步态轻盈地进去了。
之后的事情当然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两个人老练地在镇上茶馆里喝了一壶茶,吃了一定水晶包子。装做找人,在伪镇公所附近转了一圈。像是好奇,绕到镇上唯一的小戏园子门口张望了好一阵。不知怎么又闯到石庄中学和小学里,发现走错了地方,嘻嘻哈哈又出来了。路上差点跟一个从妓院里出来的鬼子碰面,幸而思玉眼尖,一拉绔玉,两个人钻到旁边卖杂货的小铺子里躲了躲。店铺老板看着她们说:“你们这两个乡下丫头真是贼胆大,让那鬼子碰了面,不把你们拖到碉堡里玩个够才怪!”绮王笑嘻嘻说:“我两人是鲤鱼精变的呢,浑身溜滑,他空手抓不住。”说得那老板也笑了。两人最后果真贴着碉堡墙根走过去,大摇大摆出了镇子。
当天,茶馆里的伙计给客人泡茶,揭开壶盖,里面被传单塞得满满当当。伪镇长办公时间出去转了一趟,回来发现抽屉里赫然躺着传单!不敢吱声,悄悄处理掉了。戏园子门口的传单是跟海报贴在一起的,看见的人很多,传到了日本人耳朵里,很让他们发了一顿脾气。结果他们自己又从碉堡的枪眼下面找到了塞进去的东西,气得放狼狗出来好一阵嗅,到底也没嗅出什么名堂。最兴奋的要数学校里的学生了,那天放学回家,一个个口袋里神神秘秘揣着张纸头,拿出来给爹看给娘看,识两个字的家长吓得脸都发白,赶紧抢过去点火烧掉。
历险的全部过程,姐妹俩对心碧守口如瓶。就连那天她们身上穿的衣服,手里挎的小包,包袱里装的枣糕,也都是找同学借来、凑来的。两个人知道娘不喜欢她们去做这些杀头掉脑袋的事,娘的愿望短浅得很,平凡得很,就是守着她的几个儿女平平安安长大。而绮玉思玉不能苟同娘的生活态度,她们是有文化有理想的热血青年,在这样一个国难深重的、对她们来说又是充满戏剧性契机的时刻,她们不可能安坐家中,而眼睁睁看着别人去轰轰烈烈。
绮玉眉飞色舞地向王千帆细细描绘了她们一天中的所有故事。绮玉的眼睛闪着亮光,鼻尖因兴奋而渗出一层细微的汗珠,一排珍贝般的牙齿随着两片柔软嘴唇的开合忽隐忽现,充满那种年轻少女才有的生动而又稚气的魅力。
王千帆看得有些呆了。他想起了他曾经爱恋过的这个女孩子的姐姐,她们脸上都有种与众不同的急切神色,那就是对于不可知事物的向往和渴望,她们需要从这个世界上得到的东西太多,她们有一种天生的坦然,知道什么是合乎自己口味的,她们便微笑着伸手,惊喜着赞叹着索取回去。男人们欣赏这种率真,他们不必费尽心机去揣摩自己喜欢的女人们的爱好,他们跟她们相处会感觉轻松,更容易因此而掌握主动。这是一种极其良好的恋爱心态。
王千帆跟着就想,可惜她的姐姐润玉死了,那个千娇百媚的花的女王,她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暗淡无光地死了。绮玉跟姐姐长得很像,可是她比不上她,在如今这样残酷的战争年代里,她更不可能长出润玉那样一种富足生活派生出来的雍容华贵。
王千帆对绔玉说:“你简直是天生当革命者的料子。谁也没教过你什么,你就能做得天衣无缝。”
绮玉期盼地仰起脸:“千帆哥,你能介绍我当共产党吗?”
王千帆一笑:“谁告诉你我是共产党?”
“我爹猜到了,早几年之前他就猜到了。我爹既然肯拿钱替你们买枪,他一定不会阻拦我进共产党。”
“绮玉,这不是一回事儿。”
“是一回事。我爹他是将军出身的人,是将军就喜欢上战场。”
三千帆伸手托起绮玉圆圆的下巴:“好吧,等着党对你的考验吧。记住,把事情放在心里,连你娘面前也不能说。”
绮玉灿然一笑:“我怎么会跟她说?我连思玉都不说。”
一天,王千帆找到绮玉说:“敢不敢参加我们的突击队?”
绮玉跳起来:“敢!当然敢!”
三千帆逗她:“也不问问突击队是干什么的,就说敢?”
绮玉郑重回答:“只要你说该做的事,我一定敢做。”
王千帆十分感动,揽一揽她的肩膀:“绮玉,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绝对不会。”
他告诉她,日军最近想出了新的点子,在海阳四乡实施分割封锁,用竹篱笆隔出一块块“清乡模范区”,在模范区里建立维持会,组织妇女慰问所,胡作非为,闹得鸡犬不宁,人心隍惶。为跟日军针锋相对,他在沈沉的部队里组织起了一支突击队,专门四处突击去破坏封锁线上的竹篱笆。
“你回家准备准备,今晚就跟我出发。”千帆对绮玉交待。
绮玉觉得这是比发传单要惊险和刺激得多的事情,心里自然就很兴奋。回家她对心碧说:“娘,如果有一天我为国捐躯了,不能为你养老送终了,你会不会生我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