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乱世佳人-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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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就用眼睛去看济仁,想知道他的态度,却见座中站起一个精瘦的男人,着一身雪白杭绸裤褂,梳一个溜光的大背头,手里拿着半开半收的黑檀木折扇,笑起来的时候嘴巴极大,闪烁着一颗显眼的金牙。
冒银南忙着给济仁做介绍:“这是本县父母官,昨天才走马上任。”
县长又像矜持又像谦恭地略一弯腰,对济仁伸出手来,松松握住:“鄙姓钱,钱少坤。初到海阳,还未及登门拜访,失敬失敬。董先生的大名,却是早已有耳闻了,以后还望多多关照。”
济仁微微笑着:“钱县长说哪里话,县长是海阳的父母官,日后要求县长照应我们才是。银南你说呢?”
冒银南打着哈哈:“互相照应,互相照应。”
钱少坤的眼睛这时候忽地一转,看见了娴娴立在济仁身后的心碧,不由地打一个愣怔,嘴巴半张不张,仿佛因措手不及而感到了窘迫似的。
济仁在外面为官多年,是从上海烟酒税总监的职位上离任的,论官衔论派头都要比一个小小的县长大出许多,因此颇不把钱少坤放在眼里,见他眼睛望着心碧,只马马虎虎作一个介绍:“这是内人,董心碧。”
钱少坤“哦”了一声,声调拖得很长,有点令人捉摸不透的意思。他慢腾腾地伸出手来,仿佛出于习惯要跟心碧相握,伸到一半忽觉不妥,又缩了回去,改为矜持地点一点头。心碧也就回鞠一躬,不失礼数。
恰在此时,锣鼓声忽然急促起来,台上要把戏的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纷纷下场,正戏似乎快要开演了。管事的来催冒银南和独妍上台,因为事先走好要由他们在开演前讲几句话,实际上也就是为独妍的女工传习所做个宣传。
银南和独妍走后,钱少坤和济仁各自落座。心碧坐下之后忽然想起:“哎哟,来看人家的戏,怎么倒忘了表示个祝贺的意思!”神色中很有点不安。
济仁说:“不说也罢,人来了,就算捧了他们的场,说得过去了。”
心碧说:“冒先生倒无所谓,就怕独妍心里那个。”想了一会儿又说,“那个姓钱的,钱县长,我看着有点阴阳怪气。你注意到他手上那只钻戒了吗?大得少见,凭他当县长的薪水,恐怕是买不起的。”
济仁微微一笑,表示明白。心碧见济仁不肯多说,也就坐直身子,预备专心看戏。
第三章
在海阳县方圆百里的范围之内,冒家的名声说起来要比董家响亮许多。董家本来不过开一个小小布店,自济仁十七岁外出闯天下,凭自己的聪明才干挣下一份家业,这才兴兴旺旺地发达起来。冒家却是根深蒂固的世家豪族,父辈中过光绪年间恩科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戊戌政变之后,冒老太爷辞官归里,抱着教育救国的维新思想,先办海阳高等小学堂,再办海阳公立简易师范学堂,且有一段毁庙兴学的壮举,早年曾被守旧人士及迷信民众唾骂,多年之后又被人广泛传颂,大加褒扬。不管怎么说,事情证明了冒家老太爷眼光不俗,思想和行动都属超前。
冒银南出身这样的一个书香之家,自小耳儒目染,当然是个典型的新派人物。他二十多岁从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正欲留学西洋,一展鸿图之时,冒老大爷不幸去世,作为长子,他不得不牺牲学业,回老家来照顾老老小小,让家族得以光大延续。他家可算是人丁兴旺,他和独妍生了一溜排三个儿子,个个轩昂挺拔,仪表堂堂。如今大儿子之贤在上海念大学,老二之良和老三之诚即将从通州中学毕业。按独妍的意思,老二老三毕业之后直接就去国外留学。银南心中不舍,认为儿子年纪太小,飘洋过海难以让人放心,还是在国内读个大学,年纪稍长之后再走。这事至今也没有能最后定夺。
早晨冒银南起床后,就着女佣送上来的一盆滚烫的洗脸水,在房间里刮胡子修面。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当年在圣约翰大学时,跟着那些外国老师学来的一套。海阳大多数男人们没有这么讲究。
他从烫水中捞起毛巾,嘴里唏唏呵呵地吸着凉气,毛巾在手里来回地翻个儿,顺便用些劲,水就绞干了。他趁热将毛巾捂在脸上,只留眼睛眉毛在外面,脑袋往后一仰,舒舒服服搁在沙发式椅背的一个凹下去的半圆坑上。此时他双眼微闭,听任潮湿的热气顺着鼻腔流窜到五脏六腑,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微醺的快活。
独妍懒懒地躺在床上,一条薄丝棉被盖到胸间,高耸的乳房把被头撑出两个小小的山峰。独妍的三个孩子都是奶妈喂大的,所以她虽说年近四十,站出来依然是一个曲线完美的丰腴体型。她的肩膀和胳膊都裸露在外面,浑圆润滑,脖间稍稍有几条皱纹,不是老年妇女那种干瘪的皱,却类似肥胖婴儿胳膊上腿上陷进去的肉痕,十分有趣。
独妍大睁着眼睛,直盯盯望着天花板上一圈一圈木料的花纹,良久,突然一个挺身坐起,胳膊撑在床沿上,朝银南探过身去:“我想来想去,设四个分科不够,还得再添两个分科。”
银南嘴巴上捂着毛巾,呜噜呜噜含糊不清地说:“你还是先起床再说吧。”
独妍重新躺了下去。“我头疼,恐怕老毛病又要犯了。”她抬起右手,拇指和中指充分叉开,指尖分别紧接住太阳穴两边。“这里,你帮我揉揉。”说完闭上眼睛不动。
冒银南无可奈何地拿下捂得差不多的毛巾,一屁股坐上床沿,探身向里,胳膊肘支撑住身体,用双手的中指顶住独研两边的太阳穴,轻轻地一圈一圈揉起来。独妍感到舒服,发出惬意的呻吟声。银南揉了一会儿,手臂被身子压得发麻,就停下来,想换个姿势。独妍半是撒娇半是责怪地“嗯”了一声:“哎哟,我疼。”银南只得继续劳作。他在场面上虽是个处处兜得转的新派开明士绅,在家里却拿任性的独妍毫无办法,对她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
银南手里动着,嘴里说:“既是头疼,还想学校的那些事情干什么?”
独研睁了睁眼睛:“为这个女工传习所,我已经花下去那么多心血了。我这人就是这样,要么不干事,要干就一定干得漂亮。”
银南笑着:“我看够漂亮啦。”
独妍翻一个身,拂开银南的手,侧脸对着他:“你帮我想想,再添个缝纫分科和蚕桑分科怎么样?”
“你既已想好了,还要来问我?”
“说给你听听嘛。你看我们这个海阳城里,走在街上,极少见到穿西式制服的,连中山服都推行不开,恐怕倒不是没人爱穿,是没人会做。差不多的人家自然是自己做衣服了,就是那些开裁缝铺的,有几个知道西装怎么裁?所以推广机器缝纫十分必要。将来我们的学生还可以攻一攻手工挑花的传统工艺,加工一些枕套、桌毯、窗帘什么的,运到上海苏州去卖,销路绝不会差。学生既学了手艺,又挣了钱,何乐而不为?”
银南赞许道:“这主意确实不错。”
独妍得意起来:“我说过,我干事一定干得漂亮。我第二个要添的是蚕桑分科。我们海阳农村里桑树极多,不少人家又有养蚕的习俗,就是蚕茧质量不高,竞争不过苏南。为什么呢?一是没有优良蚕种,每年都是自留自用,年复一年种质退化得厉害;二是不懂桑树嫁接技术,没有推广湖桑新品种。总之一句话:缺少科学养蚕的方法。我们可以聘请一些专业人才,搞一个蚕桑试验基地,弄出名堂来,蚕农就会抢着上门来学。”
银南激动地拍一下大腿:“啊呀,这可是造福乡梓的善举呀!独妍你不简单,是个当所长的料子。”
独妍笑笑,神开胳膊,伸一个大大的懒腰:“要不我怎么头疼,就是想这些想的。”
银南关切地问:“还疼吗?我再替你揉揉?”
独妍就不动,任由银南在她太阳穴两边轻轻地抚来抚去。过了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说:“缝纫科的教师人选,我已经想好了,城东沙家有姐妹两个,人称二姑娘、三姑娘的,是出了名的巧手,会制衣、编织、挑花、勾针,又都是高小毕业,教课该没有问题。就是蚕桑科,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人。你得帮我留意。”
银南满口答应:“这没问题,明天先在报馆里登个广告。”
说着话,门房拿来一张钱县长钱少坤的片子,说是人在敞厅房里等着呢,问老爷太太见不见?
独妍慵懒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姓钱的这人,我对他印象不好,怎么阴阳怪气的?”
银南已经站起来,隔了房门对下人说:“先上盏茶吧,请他稍等。”又回头对独妍,“还是去周旋一下好。这种人,有的你明知他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角色,可他既在这里占了县长的位置,你要办事就不能不求他。”
独妍很不情愿地起身,唤女佣拿洗脸水进来,草草梳一梳头,穿着家常的月白色滚边衣服,脚上趿一双皮质拖鞋,跟在来不及细细刮脸修面的银南后面,下了楼,穿过牡丹和芍药竞相怒放的花园,到前院敞厅见客。
钱少坤这天穿的是一件黑色香云纱褂子,戴一副墨镜。镜片很大,跟他精瘦的面孔很不相称,独妍几乎认不出他来。独妍心想,他干吗要摆出这副微服私访的模样?有必要吗?
钱少坤忧心忡忡,见了他们就说:“大清早到府上打扰,委实心里不安。然而事关重大,不得不了解清楚,好让我心中有数。”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片刻,眼睛在墨镜后面观察银南和独妍的神色。见夫妇二人依旧坦然,表现出遇事不惊的大家风范,不免有所失望,没有情绪再吊他们的胃口,单刀直入说:“董家出了点麻烦。”
银南不慌不忙:“董家有兄弟四个,几年前闹婚变出走一个,还有三个,不知钱公指的是谁?”
“董济仁。”说完这三个字,再无下文。
独妍很烦他这副欲说还休的做作派头,故意摇一摇头:“董济仁向来为人严谨,可说是十分的洁身自好,本地士绅都很敬重他的。”
“可知他名下有个不小的绸缎店?店里的掌柜姓王?”钱少坤又抛出一块食饵。
银南说:“这个人父子两代为董家经营绸布生意,深得济仁信赖,想来不至出什么大事。”
钱少坤轻轻一拍桌面:“你说得很对,如今事情不在王掌柜的身上,是他儿子犯了通共罪。他儿子出城的时候被我们保安队抓住了,从他车上搜出四杆汉阳造,两把驳壳枪。”
银南不屑道:“这跟济仁怎么能扯到一起?”
钱少坤凑上前去,做出一副机密模样:“麻烦就在这里。这个姓王的小伙子是早已被县保安队记录在案的人,他出的又是西城,无疑是送枪给西乡游击队了。问题是他这些枪从何而来?如果是花钱买来的,那么这一大笔钱又是出自何处?据有人密报,董济仁参与了这件事,买枪的钱是他拿出来的。”
冒银南不由得回头望望独妍,两个人的脸色都有点惨白。虽说冒家极少过问政治,但这段时候剿共很严,这是他们都知道的。通共罪是要杀头的大罪,乍一在自家的客厅里听到这种事,难免心里不打鼓点。
“证据确凿吗?”愣了一会儿,冒银南很严肃也很书生气地问出这句话。
钱少坤叹一口气:“事情尚在调查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