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浪漫-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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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萍反问道∶〃不是你说的叫我等你吗?〃
姚萍命薄,她1952年生下钟跃民后,就因子宫肌瘤切除了子宫,因此,钟跃民注定不会有 弟弟妹妹了。钟跃民十岁那年,姚萍患肝癌去世。
钟山岳从此没有再娶,这倒不是他不想再成家,而是没有合适的,加之工作繁忙,实在是 顾不上。
钟山岳性格复杂,他早年是个浪漫的文学青年,喜欢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喜欢新诗,有时 也 写上几首,内容无非是风花雪夜,小桥流水之类的伤感爱情,多年以后,他意外地在一张三 十年代的小报上发现自已当年的小诗,差点儿酸倒了牙。大半辈子的戎马生涯使他从一介书 生变成了一个从外貌到语言都很粗犷的汉子,难怪当年姚萍对他一见倾心。
钟山岳和儿子钟跃民关系不大好,这父子俩太相象了,遗传基因的神秘作用使钟跃民从小 就 不大安份,而钟山岳象世间所有的父亲一样,早忘记了自己儿时的调皮捣蛋,对儿子的行为 通常是采用触及皮肉的教育方式,父子俩的关系曾一度很紧张。不过,自从钟山岳被隔离审 查,父子俩的关系倒好了很多,来探视父亲的权利还是钟跃民硬跟革委会的人闹才争取来得 。
钟跃民走进关押父亲的房间,见钟山岳正在写交待材料,他把一些换洗衣服和牙膏肥皂递 给父亲说∶〃爸,您还好吧?〃
钟山岳哼了一声∶〃放心吧,我一时还死不了。〃
钟跃民信口开河地说∶〃爸,我都替您冤得慌,您革命了一辈子,越混越不行,最后混得 让个科长给关起来了,早知道这样,您当初还不如投国民党去呢,。〃
钟山岳火了,他一拍桌子∶〃跃民,你又胡说八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嘴上没个把门的 ?再胡说你就给我滚。〃
〃老爸,我滚了谁给您送衣服?您还没过河呢怎么就拆起桥来啦?〃钟跃民才不怕父亲 拍桌子。
父亲缓和了口气:〃跃民呀,你不要总是发牢骚,也不要有抵触情绪,我这辈子经历的事 多 了,十七岁参加红军,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上百场,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赚了,象现在这种隔 离审查,我在四二年延安整风的时候就经历过,我相信党和人民会把我的问题搞清楚的,我 们应该相信党。〃
钟跃民玩世不恭地说∶〃爸,昨天我用扑克给您算了一卦,卦上说您这辈子命犯小人,您 走 到哪儿,小人就跟到哪儿,躲都躲不开,您相信谁也不如信自己,信儿子,我看这样得了, 咱不跟他们玩了,反正这儿也不是监狱,想走拔腿就走,就那几个看守也就是个摆设,我带 几个朋友就把他们收拾了,您先到外地没倒台的老战友那儿躲一段时间,过了这段风头再说 。〃
钟山岳苦笑着∶〃你在说梦话吧?我能躲到哪儿去?问题不解决,连老战友都不敢收留你 ,别胡说了,你是不是没钱了?我这里还有五块钱,你拿去。〃
钟跃民惊讶地问∶〃哪来的钱?您每月才发十二块生活费,比我还少三块。〃
〃我省出来的,这里花不着钱。〃
钟跃民忽然发现父亲抽的烟变成了一种极简陋包装的经济烟,这种烟是当时最便宜的,每 包 只有九分钱,他记得父亲以前抽烟的档次不低,不是中华就是牡丹。他的鼻子一酸,差点儿 流下泪来∶〃爸,这钱我不要,您留着买几包好烟,经济烟太毁身体了。〃
看着儿子懂事了,钟山岳很欣慰:〃儿子,长征的时候我还抽过树叶子呢,人这一辈子总 要 赶上些沟沟坎坎,这没什么,有时一咬牙就挺过去了,四一年反扫荡,我带一个连被鬼子包 围,硬是打了三天三夜,一百多号人最后只剩下七八个,我们每人怀里揣了一颗手榴弹,只 等着鬼子再冲上来就拉火,当时谁也没打算活下来,可撑到最后一刻,就来了援兵。儿子, 无论什么时候,再困难也要咬牙挺住,不为别的,就因为咱们是男人啊。〃
钟跃民玩世不恭地哼了一声:〃爸,咬牙也得有个限度,总不能一咬牙就是几十年……〃
天桥剧场位于北京宣武区北纬路的东口,毗邻大名鼎鼎的天桥。这一地区的房屋破旧低矮 。 1949年以前,这里是北平最热闹的地方,也是京城下层老百姓的娱乐场所。1949年以后,这 个地区逐渐衰败,江湖艺人们改行的改行,老的老,死的死,当年闻名遐迩的〃天桥八怪〃 , 也只剩下撂跤的宝三儿、变戏法儿的刘半仙。天桥的寿终正寝是在1966年的〃红八月〃,红 卫 兵的崛起使宝三儿,刘半仙等天桥遗老吓得卷了铺盖卷,热闹了百十年的天桥终于变得冷冷 清清。
天桥的热闹虽然不复存在,但在这一地区居住的居民成份却并没有改变,这里远离工厂区 , 产业工人很少,居民多是引车卖浆者流,在钟跃民等人的眼里,这里相当于敌占区,平时若 是没有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他们绝不会来这儿。北京的军队大院多集中于海淀区,机关大 院多集中于东西城,属宣武区和崇文区最破烂,以宣武区为例,天桥向西是南横街,南横街 以北是菜市口、达智桥。菜市口以西的广内、广外大街几乎无一例外的是平民居住区。
在钟跃民等人的眼里,那些在天桥、达智桥破烂的街头和胡同里闲逛的青少年们,都是些 流氓团伙。这些人缺乏教养,心毒手狠,以无知为荣耀。
在平民子弟们的眼里,干部子弟成天牛逼哄哄的,倚仗着爹妈的势力胡作非为,整个一群 少 爷胚子,打架缺乏单打独斗的胆量和技巧,他们最喜欢一拥而上,最好是一大帮打一个,徒 手打不过就动家伙。他们对干部子弟一律称为〃老兵〃,就是老红卫兵的意思,因为早期 的红卫兵几乎清一色是干部子弟。
如果你站在1968年北京的街头,你可以毫不费力地分辨出这两类出身不同的青少年。他们 的 区别在于举止和气质,还有说话的腔调,胡同里长大的孩子都说得一口纯正的北京话,喜欢 带儿音,而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则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从衣着上看,〃老兵〃们喜欢穿军装,解放军部队不同时期发的军装都属于时髦服装,年 龄 稍大些的孩子穿件洗得发白的人字纹布的黄军装,肩膀上还留着佩肩章用的两个小孔,显得 既朴素又时髦,不显山露水。年龄小些又喜欢张扬的孩子,便从箱子底翻出老爹的毛料军装 穿上。1955年部队授衔时,校官以上的军官配发的衣着是很讲究的,冬装有呢子和马裤呢面 料,夏装有柞蚕丝面料。将军们的军服就更讲究了,同是呢子军装,将军服的面料要高出校 官服面料一个等级。他们还配发了水獭皮的帽子和毛哔叽的风衣。于是各种面料的军装便成 了时髦货,就连和军礼服一起配发的小牛皮松紧口高腰皮靴,也成了顶尖级俏货,俗称〃将 校靴〃。干部子弟们大概是希望用这种方式表现父辈的级别。却没料到平民子弟也认可了 这种时尚,没有军装穿没有关系,只要你有抢劫的胆量,没有什么东西是弄不来的。所以, 要是你在1968年北京的街头发现一个头戴水獭皮将军帽的青年,你可千万别以为他就是个中 将的儿子,他父亲是个钟表匠也说不定。
这么说吧,要是你在1968年的某一天,穿一身将校呢军装单身出门,如果你不是身怀绝技 的 武林高手,那么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不等你走出两公里,就会被扒得只剩下裤衩背心,要是 这位里面没穿裤衩,那就活该你倒霉,光着屁股回家吧。
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大院里的孩子,还是胡同里的孩子,则又分为两大类,一种是安份 守 己的,一种是喜欢在街头闹事的,这类人被称为〃玩主〃。多年以后,有个作家还以此为 名 写了个中篇小说,最后又拍成电影。令人遗憾的是,影片中饰演玩主的几位当红明星只演出 了当年玩主的玩世不恭,却没表现出玩主们斗殴时的凶狠和骄横。
如此说来,钟跃民一伙在1968年是当之无愧的玩主。
天桥剧场售票处的台阶上零乱地码放着一些砖头,砖头一块挨一块排成一条蜿蜒曲折的长 队 ,这些砖头代表排队人所占的位置。售票处附近到处是成群结伙的青年,脖子上挂着军用挎 包,双手插在裤兜里,放肆地打量着每一个过路的人。这些青年都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和 别人对视的时候,目光中充满着挑衅和不屑。
钟跃民一伙七八个人也站在路边,天儿太冷,他们之中不断有人在跺脚取暖,往手上哈着 热气。
一个中等身材,粗粗壮壮的男青年走了过来,他面相凶恶,走路端着双肩,呈八字步,一 步一晃。
钟跃民一见,连忙迎上去,摘掉皮手套和他客气地握手,这就是钟跃民的小学同学李奎勇 。
钟跃民扭头将袁军、郑桐等人介绍给李奎勇。
袁军傲慢地戴着皮手套和李奎勇握手,李奎勇微微皱了一下眉,他的目光和袁军挑衅的目 光相遇了。
〃你就叫李奎勇?老听跃民提起你,我耳朵都磨起老茧喽。〃袁军冷冷道。
李奎勇面无表情地问∶〃哦,他都说我什么?〃
〃说你从小就练摔跤打拳,那句话该怎么说来着?噢,拳打天下好汉,脚踢五路英雄,你 有这么厉害么?〃
〃没这么邪唬,不过嘛……象你这样的三五个我还能对付。〃
袁军冷笑道:〃菜刀你能对付吗?〃
李奎勇突然伸手摘下袁军头上的呢军帽,用手拈拈,又扣回袁军头上:〃你这将校呢帽子 也太旧了,都快磨破了,回头我给你换顶新的,我那儿还存着一打呢。〃
袁军暴怒地将手伸进挎包:〃我剁了你丫的……〃
李奎勇一把按住他的手:〃小子,你活腻了?你敢动一下我弄死你。〃
钟跃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奎勇、袁军,你们俩儿要是互相看着不顺眼,改日约个地 方 单练,谁把谁废了那算本事,可今天你们都是冲我面子来的,当着我面儿动手就不够意思了 吧?〃
李奎勇阴沉着脸松开手:〃好吧,今天我给跃民一个面子,小子,你记住了,你欠我两颗 门牙。〃
袁军冷笑着不服气:〃你也记好,你欠我一条胳膊,想着点儿还。〃
远处传来一片自行车的转铃声,一伙穿黄呢子军大衣的青年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他们
旁 若 无人地支好自行车,拎着弹簧锁走上售票处的台阶,低头看看那些代表排队人的砖头,轻蔑 地相视而笑。
一个青年从挎包里抽出一把菜刀〃当〃地一声扔在最前边,大声喊道:〃都看好了啊,我 这把刀排第一,谁不服就跟我这刀说话。〃
另一个青年抬脚将几块砖头踢飞:〃哪来这么多破砖?〃
这显然是明目张胆地挑衅,钟跃民一伙呼地一下全站起来,不约而同地把手伸进挎包。李 奎勇拦住钟跃民:〃跃民,用不着你出手,我来摆平这些小子。〃
他双手插在短大衣的口袋里慢慢走过去,叉开双腿稳稳站在那伙人面前。
双方的目光对峙着。李奎勇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听好,我今天心情不错,这是你们 的 福气,你们要珍惜这个机会,快点儿把那几块砖照原样码好,再给我的哥们儿道个歉,这事 就算过去了。〃
一青年亮出菜刀,不屑地说:〃谁的裤裆开了,露出这么个东西来?你胆儿不小呀,知道 我是谁吗?〃
李奎勇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