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亭-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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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罗亭。”仆人禀报说。
三
来人三十五岁左右,高个子,背微驼,头发卷曲,皮肤黝黑,脸不怎么端正,可是富有表情,洋溢着智慧,一双灵活的深蓝色眼睛炯炯有神,鼻子挺而宽,嘴唇的线条很美。他身上的衣服并不新,绷得很紧,仿佛要裂开来似的。
他落落大方地走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跟前,微微一鞠躬,说他久闻她的大名,早就盼望跟她认识,还说他的男爵朋友因为无法亲自前来辞行而深表遗憾。
罗亭尖细的声音与他魁梧的身材和宽阔的胸膛似乎很不协调。
“请坐……我很高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她把在座的人向罗亭一一作了介绍之后,问他是本地人还是路过此地。
“我的庄园在T省。”罗亭回答说,把宽边圆帽放在膝盖上。“我才来不久,我有事经过此地,暂时住在贵县县城。”
“住在谁家?”
“住在医生家里。他是我大学的老同学。”
“噢!住在医生家……大家都称赞他,说他医术高明。您跟男爵认识很久了吗?”
“我是去年冬天在莫斯科遇见他的。这次在他那儿住了将近一个星期。”
“这位男爵很聪明。”
“是的,夫人。”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闻了闻洒过香水的手帕。
“您担任公职吗?”她问。
“谁?我吗,夫人?”
“是的。”
“不……,我已经退职了。”
一阵短暂的冷场之后,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谈开了。
“请问,”比加索夫转身问罗亭,“您知道男爵先生送来的这篇论文的内容吗?”
“知道。”
“这篇文章是论述贸易关系……噢,我说错了,是论述我国工商业之间关系的……好像您是这么说的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
“是的,是这个内容……”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把手按在额头上。
“当然,在这些事情上我是外行。”比加索夫说,“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论文的题目似乎过于……怎么说得委婉些呢?……过于含糊和混乱。”
“为什么您有这样的感觉?”
比加索夫冷冷一笑,朝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瞄了一眼。
“您觉得很清楚吗?”
“我?很清楚。”
“嗯……当然,您比我清楚。”
“您头疼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
“不,我有这种……神经性的毛病。”①
① 原文为法语。
“请问,”比加索夫说话带着鼻音:“您那位朋友,穆菲里男爵先生……他好像就是这个姓吧?……”
“完全正确。”
“穆菲里男爵先生是专门研究政治经济学,还是在上流社会的娱乐和公务之余涉足这门有趣的学问?”
罗亭目不转睛地盯着比加索夫看了一会儿。
“男爵在这方面是位业余爱好者。”他回答,脸有点红。“可是他的文章有许多地方言之有理,很有意思。”
“我没有看过这篇文章,因此无法跟您争论……不过恕我冒昧问一句,您的朋友穆菲里男爵的文章大概空泛的议论多于具体的事实吧?”
“既有事实,也有基于事实的论证。”
“很好,先生,很好,不过我要告诉您,照我的看法……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谈我的看法,我在台尔普特大学呆过三年……这些所谓的论证、预测、体系……请原谅,我是乡下人,说话直来直去,这些东西毫无用处,这一切都是故弄玄虚——只能糊弄人。只要拿出事实,先生们,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确实如此!”罗亭说。“那么,事实包含的意义要不要加以揭示呢?”
“空泛的议论!”比加索夫说。“我讨厌这些空泛的议论。综述和结论!这些东西的根据便是所谓的信念,而信念又因人而异,人人都在大谈自己的信念,还要求别人尊重他的信念,甚至到处宣扬自己的信念……唉!”
比加索夫举起拳头在空中一挥。潘达列夫斯基哈哈大笑。
“好极了!”罗亭说。“照您说来,也许就没有信念之类的东西?”
“没有,根本不存在。”
“这是您的信念吗?”
“是的。”
“那您怎么能说没有信念之类的东西呢?您首先就有了一种信念。”
房间里的人都露出了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且慢,且慢,话又要说回来……”比加索夫想自圆其说。
但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拍手高喊:“好极了!好极了!比加索夫招架不住了,彻底输了!”——她轻轻地从罗亭手里接过帽子。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夫人,您等着瞧吧。”比加索夫恼怒地说。“盛气凌人地说几句俏皮话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加以证实,驳斥……我们已经偏离了争论的对象。”
“对不起。”罗亭镇静地说,“事情很简单。您不相信一般性论证的价值,不相信有什么信念……”
“我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我什么也不相信。”
“很好,您是位怀疑主义者。”
“我看没有必要搬弄术语。不过嘛……”
“您别打岔!”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他。
“咬吧,咬吧,咬吧!”潘达列夫斯基心里在说,他笑得嘴都咧开了。
“这个字眼可以表达我的思想。”罗亭说。“您也明白它的含义。为什么不能使用呢?既然您什么也不相信,为什么相信事实呢?”
“为什么?问得好!事实是明摆着的,谁都知道什么是事实……我凭自己的经验,凭自己的感觉对事实作出判断。”
“难道感觉就不会欺骗您吗?感觉告诉您太阳绕着地球转……也许您不同意哥白尼吧?您连他也不相信吗?”
大家笑了,眼睛都盯着罗亭。“这人可不含糊。”——大家心里都这么想。
“您尽开玩笑。”比加索夫说。“当然,这是别出心裁,但是解决不了问题。”
“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很遗憾,决不是什么别出心裁。这一切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且反复说了千百遍,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在哪里呢?”比加索夫蛮横地问。
在争论中,他往往先挪揄对方,继而变得蛮不讲理,最后就赌气不说话。
“问题就在于,”罗亭接着说,“老实说,我不能不感到由衷的遗憾,如果聪明人当着我的面攻击……”
“攻击体系吗?”比加索夫打断他。
“是的,说体系也未尝不可。您为什么如此害怕这个字眼呢?任何一个体系都是建立在对基本规律、生活原则的认识之上的……”
“但是这些规律是无法认识,无法发现的……”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发现这些规律的,谁也免不了出现差错。但是,您也许会同意我这样一个观点,譬如说,牛顿毕竟发现了几条规律。他是天才,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但是天才人物的发现之所以伟大,就因为这些发现会成为大家的财富。渴望从个别现象中发现普遍规律,是人类智慧的基本特征之一,而我们的全部文明……”
“您扯得太远了,先生。”比加索夫拉长了声音说。“我是个讲究实际的人,对这些脱离实际的深奥理论没有深人研究,也不想去研究。”
“好极了!那是您的自由。但是请注意,您想做一个非常讲究实际的人,这愿望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特殊的体系,一种理论……”
“您提到了文明!”比加索夫截住刚才的话头,“您居然用这种东西来糊弄人!这种吹得天花乱坠的文明没有任何用处!我决不会给您的文明付一个铜板!”
“您辩论的手法太恶劣了,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她内心对新来的客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镇定沉着和彬彬有礼的风度相当满意。“他是上流社会的人,①”她颇有好感地看了罗亭一眼,想道,“应该爱抚他一下。”这最后一句话她是用俄语在心里说的。
① 原文为法语。
“我不想为文明辩护,”罗亭沉默了片刻后继续说道,“它也不需要我的辩护,您不喜欢……各人口味不同么,再说,这也离题太远了。请允许我向您提醒一句古老的谚语:”朱庇特光火——理亏。‘我是想说,对体系、一般的论证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进行攻击之所以特别令人痛心,是因为人们在否定体系的同时,也否定了知识。科学和对科学的信仰,从而也否定了对自己,对自己力量的信仰。而人们需要这种信仰:他们不能单凭感官生活,害怕思想,不相信思想,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罪过。而无用和无能始终是怀疑主义的特征……“
“这都是空话!”比加索夫嘟哝道。
“也许是空话。不过请注意,我们在说‘这都是空话’的时候,往往是要回避说出比空话更有用的东西。”
“什么,先生?”比加索夫说着眯起了眼睛。
“您当然明白我要说什么,”罗亭说,语气中流露出不由自主的但又立即加以克制的不耐烦。“我重申一遍:假如一个人缺乏坚信不疑的原则,缺乏坚定的立场,那么他怎么会知道人民的需要,人民的作用和前途呢?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呢,如果……”
“恕不奉陪。”比加索夫一字一顿地说,鞠了个躬,便旁若无人地走到一边去了。
罗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了。
“哈哈!他逃跑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请您别介意,德米特里……对不起,”她脸带亲切的微笑补充道,“请问您的父名?”
“尼古拉耶维奇。”
“请您别介意,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他是瞒不过我们的。他想装出不愿再争论下去的样子……他已经感到不能再跟您争论了。您最好坐得离我们近一点,咱们好好聊聊。”
罗亭把椅子挪近了点儿。
“真是相见恨晚哪!”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不胜感慨。“这本书您看过没有?托克维里①的著作,您知道吗②?”
① 托克维里(1805…1859),法国政治活动家,史学家。
② 原文为法语。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把一本法文小册手递给罗亭。
罗亭接过那本薄薄的小册子,翻了几页,又放回桌子上,回答说托克维里先生的这本著作他没有看过,但作者涉及的这个问题他自己也经常思考,谈话就这样开始了。起初罗亭似乎有点犹豫,不敢畅所欲言,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是后来谈兴越来越浓,终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一刻钟之后,房间里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大家围坐在他身边,听他侃侃而谈。
惟独比加索夫一个人远远地坐在壁炉旁边的角落里。罗亭的话充满了智慧和热情,令人信服;很显然,他博览群书,学识渊博。谁也没有料到他竟然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的衣着如此平常,又没有什么名气,大家都不明白,甚至感到奇怪,在乡间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聪明人。所有人,包括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内,都感到十分惊讶,甚至可以说被他迷住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为自己的新发现而感到自豪,她甚至开始考虑怎样把罗亭介绍给上流社会了。尽管她到了这个年龄,但是她的第一印象中往往有许多近乎孩子气的东西。老实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听不懂罗亭的那番宏论,可她同样感到惊讶和喜悦;她弟弟也不胜惊喜;潘达列夫斯基注视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一举一动,内心充满了嫉妒;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