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完结)-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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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路,像落了几千发的炮弹一样千疮百孔。
我无暇再想什么,双手捉住前座,痛了两月的脊椎,要咬著牙才叫出来,汗又
开始流满了全身,荷西死气沉沉坐在一旁,任著车子把人像个空瓶子似的乱抛,无
视这狼狈的一刻。
过了十七八个弯,丛林在雨里,像黑森森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漫涌上来。
“宿舍不是在城里?”我问。
“这幢房子,租金合两千美金,城里价钱更不可能了。”
“常下雨吗?”擦著汗问著。
“正是雨季呢,你运气好,不然更热。”
“这么大的雨吗?”把手伸出去试试。
“比这大几千倍,总是大雷雨,夹著闪电。”
到了一幢大房子前面,铁门关著,司机大按喇叭,一个穿白袍子的黑人奔出来
开门,车子直接开入车库去。
“进去吧,行李有人拿。”荷西说。
我冒著雨,穿过泥泞的院子,往亮著灯光的房子跑去,大落地窗汶面,路易正
叉著手望著我,门都不拉一下。
“路易。”我招呼著他,他笑了笑,也不说话,这儿的人全是神经兮兮的,荷
西是一个,认识了三年的路易,沙漠的老同事,又是一个。
“三毛,这是守夜的伊底斯。”荷西也进来了。
“你好,谢谢你!”我上去与他握手,请他把行李就放在客厅里。
“哪,太太的信。”打开手提包,把信递给路易,他一接,低头走了,谢都没
谢。
客厅很大很大,有一张漆成黑色的大圆桌,配了一大批深红假丝绒的吃饭椅,
另外就是四张单人沙发,咖啡、灰色、深红、米色,颜色形式都不相同,好似旧货
摊里凑来的东西,四壁漆著深黄色,桃红夹著翠蓝的绞花窗帘重沉沉的挂满了有窗
的地方。
这么热的天,那么重的颜色,灯光却□□的一片昏黄。
“运气好,今天有电,夜里不会睡不著。”荷西说。
“冷气修好了?”想起他信上说的事。
“平日也没什么用,这是一个新区,电总是不来的时候多。”
“我们的房间呢?”
荷西打开客厅另一道门,走出去是一个内院,铺了水泥地,上面做了个木架子
,竟然挂著不少盆景。
“你弄的?”我笑问著他。
“还会有谁弄这个,除了我。”他苦笑了一下。
“这间是我们的,后面那间是汉斯和英格的,对面架子那边路易住,就这么三
间。”
“浴室呢?”我担心的问。
“各人分开。”
我大大的松了口气。
推门进房间,有七八个榻榻米大,里面放著一个中型的单人床,挂著帐子,有
一个壁柜,一张椅子,好几个大竹筒做的灯,或吊,或站,点缀得房间稍有几分雅
气。
“你做的灯?好看!”静静的笑望著他。
他点点头,这才上来抱住我,就不松手了,头埋在我颈子后面,推开他来一看
,眼圈竟是湿了,我叹了口气,研究性的看著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
去厨房找些喝的来,渴了。”
再出客厅,路易双手捧头,坐在沙发上,太太的信,儿子的照片丢在地上。
“喂,你儿子的照片是我拍的,不错吧!”
他抬起头来,看著我,又是一个眼睛红红的男人。
“嗳,不是上个月才请假回去过吗?”我也不劝他了,往厨房走去。
荷西不在倒什么饮料给我,他正在切一大块牛肉下锅。
“做什么,你?”
“做晚饭。”
“你们还没吃啊,都快十二点了。”我惊呼起来。
“等你。”
“我飞机上吃过了,让我来吧,你出去。”
马上接下了工作,在厨房里动手做起饭来,牛排先搬出去给他们吃,又去拌了
一盘生菜。
“吃得不错嘛!”在饭桌旁我坐下来,看他们狼吞虎咽的吃著。
“嘿嘿!努力加餐吧,再过四天,又得吃面包牛油撒白糖了。”路易用力切了
一块肉。
“为什么?”
“汉斯跟英格德国回来,这就完了。”
“不是有厨子吗?”
“做半天,我们中午不回来吃,晚上英格不做饭,他们自己七点多钟开小伙先
吃,我们十点多回来,没有菜,切块牛排自己煮,就说要扣薪水,肉是不给人吃的
。”
“不是有四百美金伙食费?公司又不是汉斯一个人的?”我问。
“谁要你跟他们住在一起,他是老板之一,英格当然赚伙食钱嘛!”路易又说
。
“老板娘?”
“没结婚,同居的,架子倒摆得像━━”“啧━━”荷西听烦了,瞪了路易一
眼。
“怎嘛,你君子,你不讲,还不让人讲。”路易一拍桌子叫了起来,火气都大
得不得了。
“好啦!神经!”我喝住了路易,总算住嘴了。
“你们吃,我去洗澡。”
留下两个阴阳怪气的人,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
洗完澡出来,荷西正在替我开行李,挂衣服,身上居然换了我的一条牛仔裤空
荡荡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再一想,这不对,正色的问他∶“三个月,瘦了多
少?”
“没磅,八九公斤吧!”
“你疯了!三个月瘦那么多。”
“要怎么胖,痢疾才两天,杜鲁医生逼著一天吃了几十颗药,乱打针,第三天
就给叫下水,手指割得骨头都看见了,纱布包一包,又做工,三个月,捞了七条沉
船……”
“你老板是疯子,你是傻瓜加白痴。”我的愤怒一下子冲了上来。
“路易没有你瘦。”又说。
“他来了一个月,就请假回去,他会耍赖,我不会耍赖。”
“你不会慢慢做。”又吼他。
“合同有限期的,慢做老板死了。”他苦笑了一下。
“薪水付了多少?按时付吗?”
荷西被我这一问,就不响了,去放帐子。
“喂!”
还是不响。
“付了多少嘛!”我不耐烦起来。
“半个月,一千美金,还付的是此地钱”奈拉”,给你买了机票,就没剩多少
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
“信上为什么不讲?”又叫。
“你要吵架?”荷西把衣架一丢,预备大吵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不再
说下去。
回浴室去梳头发,挂好浴巾出来,荷西已经睡下了。
“怎么不发薪水呢?”又忍不住轻问了一声,他闭著眼睛不理。
“公司没钱吗?”
“不是。”
“七条沉船可以赚多少?”
“你想想看,废铁,里面的矿砂,再加工程费,是几千万?”
“那为什么不付薪水呢?你没要过?”
“要过了,要过了,要得快死了,说说会发的,拖到现在也没发,汉斯倒度假
走了。”
“你太好说话了,荷西。”我又开始发作起来。
“三毛,求求你好不好,明天五点半要起床,你不看现在几点了?”
我不再说话,熄了灯,爬上床去。
“荷西,床太软了。”在黑暗中忍了一下,还是说了。
“将就一下吧!”
“我背痛,不能睡软床,”又委屈说了一句。
“三毛,不要吵啦!”荷西累得半死的声音沉沉的传来,我叹了口气,把双手
垫在腰下,又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又说∶“荷西,冷气太吵了,火车似的。”
“是旧的,当然吵。”没好气的说。
“我睡不著。”
荷西唬一下跳起来,揭开帐子,拍的一下关了冷气,又气呼呼的丢上床,过了
几分钟,房里马上热得蒸笼似的,我又爬起来开了冷气。
在黑暗中被轰轰的炸到快天亮,才阖了一下眼。
五月二日
早晨醒来已是十点多钟,荷西不在了,窗坍哗哗的下著大雨,室内一片昏暗,
想开灯,才发觉电停了。
厨房里吱吱喳喳有人说话的声音,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黑人一高一矮,两个
正在厨房吃东西喝啤酒,冰箱门就大开著。
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身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
”
“你们是谁?”我微笑著问。
“厨子”“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叫什么名字?”
“约翰!”
“彼得!”
“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毛森森
的,觉得四只眼睛正瞪著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
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床,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
衣服泡进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日记”被我翻了出来。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
工、工作性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
、黑人助手的工作态度、沉船的情形、打捞的草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
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可爱的地方。
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日。”
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著∶“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
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叹了口气,把这本厚厚的日记摔回柜子里去,厨子正在轻叩房门。
“什么事?”
“请问中午吃什么?”
“过去你做什么?”我沉吟了一会。
“做汉斯先生和英格夫人的中饭。”
“好,一样做吧,我吃得不多,要蔬菜。”
厨子走了,推门走进路易的卧室,工人正在抽路易的烟,人斜靠在床上翻一本
杂志。
“厨房地太脏了,打扫完这间,去洗地,你叫彼得是不是?”
我问他。
他点点头。
“荷西先生说,他前天晒的衬衫少了一件,你看见没有?淡蓝色的。”
“我没拿。”他木然的摇摇头。
再走进厨房去一看,厨子正把一块半冻著的肉,在洗过碗的脏水里泡。
“水要换。”过去拎出肉来,放在桌上。
吃过了一顿看上去颜色很调和的中饭,把盘子搬回厨房去,这两人正在开鱼罐
头夹面包吃。
过了好一会,两个劳莱哈台又出现在我面前,说∶“夫人,我们走了。”
我去厨房看了一看,抹布堆了一堆,发出酸味,地是擦了,水汪汪的一片,垃
圾全在一个竹篮里面,苍蝇成群的飞,两只长得像小猪似的黑狗也在掏垃圾,墙角
一只手肘长的晰蜴顶著个鲜红的小尖头呆望著我。
“来,每个人十个奈拉。”我分了两张钱。(这约合七百台币每个人,上次写
错了,说是七十块台币。)“从今天起,香烟不要拿,衣服不要拿,食物要拿,先
得问,知道吗?”和气的对他们说。他们弯身谢了又谢,走了。
十个奈拉,在这个什么都昂贵的国家里是没什么用的。
电仍不来,担心著冰箱里的食物,不时跑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