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灵自传-岁月与性情-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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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有时候,她又激烈地责备,愤怒地控诉,发誓就和我这么过下去了。我知道,这两者都是真实的,所谓理智和情感的冲突,而比这两者更真实的是她对我的依恋,她的痛苦和绝望,往往通过目光和眼泪表现了出来。然而,我们都明白,覆水难收,分离只是迟早的事。这是无情的一步,但我不能无情到把她扔在山沟里,只要她走不出资源,我就不离婚。她于1987年调到北京,安定下来后,我们办了协议离婚手续。那一天,她显得平静而自尊,她在分手时刻的表现赢得了我的永远的尊敬。
何尝想到,我和雨儿也未能走到底,最后也分手了。但是,我不想以成败论爱情。衡量一个爱情是否成功,长度不是惟一标准,更应该看它的质量,是否对双方的人生发生了长远的积极影响。我是我的生命财富的守财奴,任何一笔收入一旦记到我的帐本上,我就决不会把它划掉。我相信,事实也是如此,无论对我还是雨儿来说,我们的相爱都是人生中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雨儿曾问我:“我是通过你认识我自己的。你不也是吗?”我回答说:“是的,不但认识自己,而且提高自己。”我确实感到,我们能够互相激励,我们的关系是富于生产性的。刚开始恋爱时,她这样夸我:“你是很完善的,人格、智力、情感都高人一筹。”若干年后,她向人这样谈论我:“他外表随和,内心单纯、敏感、细腻,但柔而不弱,有内在的力度。”就算这些话是在被爱情蒙住眼睛的时候说出的,对于我这个一向不自信的人也是极大的鼓舞。对于我的写作,她总是怀着热烈的期待,于是催生了我的第一个多产时期。她喜欢芒克等人的诗,我不服气,也憋足劲儿写,竭力写得让她喜欢,结果也许仍不如芒克,却比我自己以前写的好许多,发生了一个飞跃。我于1991年出版的诗集《忧伤的情欲》,其中大部分诗就是那时候写的。在某种意义上,这一段爱情对我的人生的影响仅次于郭世英。我走进大学,一心想做学问,郭出现了,告诉我说:首先是生活,然后才是学问。我重返北京,觉得我的生活已经过去,剩下只有学问了,雨儿出现了,告诉我说:你的生活并未过去,其实刚刚开始。通过这场恋爱,我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定位,并且比以往更坚定了。
五、与尼采结伴
硕士生毕业后,我留在哲学研究所工作。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室当时的一位负责人很欣赏我,向所里要我,我被分配到了那个室。可是,我很快发现,那里的气氛是非常不适合于我的。在贾老师的帮助下,第二年我归口到了现代外国哲学研究室。顺着硕士生时期的惯性,我所做的主要学术工作仍是苏联哲学的介绍、翻译和马克思人性理论的研究。作为消遣,我读各种闲书,读到徐梵澄、楚图南在解放前翻译的几种尼采著作,顿感一见如故。那一年,所里有人筹备《外国美学》丛刊,向我约稿,我便决定写一篇谈尼采美学的文章。于是,我开始抱着词典读尼采的德文原著,一边翻译《悲剧的诞生》和《权力意志》中的若干段落。我译得慢极了,艰难极了,但别有一番趣味,觉得尼采薄薄几页东西比一大堆俄文书包含远为丰富的内容,像一个美丽的谜语,经过枯燥的劳动却探得了奇妙的谜底。我于1983年写出《从酒神精神到权力意志——尼采艺术哲学初探》一文,直到1986年4月才在《外国美学》第二辑上刊出,这是我从事尼采研究的开始。
尝到甜头后,我停不下来了,于1983年9月开始翻译《悲剧的诞生》全文。一发而不可收,接着又译别的著作,编成《尼采美学文选》,计二十八万字。开译时我并没有想到出版,只是因为喜欢,同时也可以练德语。译出后,恰逢甘阳创办人文学术文库,便收了进去,于1986年12月在三联出版。译过尼采之后,我再也不肯去译苏联哲学的书了,无法再忍受那样拙劣的文体和连篇的空话。同时,我也厌烦了在马克思主义人学问题上纠缠不休。我留所工作一年半后,所里讨论我们这批研究生的助理研究员转正问题,有人坚决反对给我转正,理由之一便是我在人性问题上的观点。此后不久,开展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把人道主义和异化的学术问题与淫书淫画一锅煮,我被列入所内清理名单。我不是宁愿尝神设的禁果而不屑于闯人设的禁区吗?好吧,现在我在尼采这里已经品尝到了神设的禁果,回过头去看那些人设的禁区就更觉得滑稽了。事实上,一旦回到事物本身,意识形态的壁垒就不复存在了。八十年代初的人学论战无非是在争论思考人的根本问题的合法性,一派以马克思的名义宣布其不合法,另一派也以马克思的名义申辩其合法。可是,一个思想者岂不应该直接去思考本质问题,而无须理会任何名义之争?
1984年,全国开始正式招博士生,我在职做了汝信的学生,确定以尼采哲学为研究主题。事后听一位知情者说,汝信也正对尼采感兴趣并已开始进行研究,然而,为了不影响我的独立探索,便悄悄转移了研究方向。他自己从未对我提及此事,惟其如此,我心中就更加感动。常见的情形正相反,导师往往支使学生替自己做事,然后把成果占为己有。考上博士生时,我已经在酝酿写一本关于尼采的书,那是方鸣提议我写的。方鸣当时是人民出版社的编辑,策划编一套丛书,想让我来打头炮。1985年的年初,我把自己关在那间充当宿舍的地下室里,用了两个月时间——日记记载:1月28日动笔,3月25日完成——写出了这本十八万字的小册子,题为《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
我和方鸣可谓一见如故。他比我小一轮,那时二十多岁,在出版社第一次遇见,我就从他眼中读出了百分之百的友情。我们都写诗,他写的散文诗有泰戈尔之风,可惜后来不写了。他来看我,发现我成年累月一个人住在地下室里,对我忍受孤独的能力感到震惊。我说,你没有看见我用拳头捶墙又哭又喊的样子呢。他对人感叹说:“周国平是最有人性的人,既文雅又疯狂,一点儿不像他的岁数。如果没有他,这个世界就会太没有人味了。”我有一篇文章题为《人性、爱情和天才》,他指着这个题目说:“这完全是周国平自己的问题啊!”他还说过一句“脏话”,成为朋友间流传的名言:“别人写东西像撒尿,周国平写东西像射精。”这些话表明他对我何等偏爱,而他正是怀着这样的偏爱催促我写尼采的。稿子出来后,他十分兴奋,但也担心我的观点一反习见,出版会遇到阻碍,便建议我请汝信写个序。我心想,汝信身居高职,又曾因文革后率先发表为人道主义正名的文章而遇到过麻烦,此事未免强人所难。但是,不管怎样,我终归要把稿子送给我的导师看一看,请他提意见。
汝信看得很认真,看完后把我叫去,对我说了一番话。我追记了大意,今天看仍觉得好,所以抄在这里:“哲学著作这样写是很好的,我很喜欢,一扫过去那种沉闷的写法,使人耳目一新。这本书出来,是会有很大影响的,会引起注意。不过,我还是觉得,不要讲得过分,有些地方要冲淡一下。尼采的某些观点,该批评的要批评。修改时不要搞得四平八稳,不要抹去你的锋芒。”他又说:“其实,对一个思想家,主要应当吸取他的精华,加以消化,而把糟粕排泄掉。问题就看你有没有坚强的胃。有坚强的胃怕什么毒素?没有坚强的胃,无论吃进什么,都不能消化,反正要得病,怪得了谁呢?”听了这些话,我就斗胆请他写序了,他欣然应允。
几天后,序写出来了,相当精彩,尤其是这句话:“在历史的审判台前,只有弱者才需要辩护,而尼采却决不是弱者。他所需要的不是辩护,而是理解。”可是,就在我拿到序的同一天,方鸣来找我,一进门就说:“你的尼采遭恶运了。”他告诉我,他们社总编辑对哲学编辑室主任薛德震说:“尼采不是法西斯思想家吗,为什么要写他?现在有一股翻案风。苏联没有给尼采翻案,我们翻了,苏联会怎么看?”老薛向方鸣发牢骚:“到今天居然还有人说这种话!”其后,总编辑责成社里一个资深编辑审稿并拿出意见。那位老先生写了审读意见,大意是说要帮助作者用马列主义认识尼采,这当然明确否决了书的出版。不过,他也写了一句勉励的话:“作者很有才情,如能得到健康发展,将是一位很有前途的作家。”方鸣气愤地说:“很有前途的作家?现在不是,还要等将来?”
方鸣当然不甘心,他积极活动,把汝信的序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又先后跑了北京五家出版社,推荐我的书稿。答复是一致的:书不错,但不敢出。整整一年后,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辑邵敏来北京组稿,自告奋勇把稿子带回上海碰运气。奇迹发生了:半个月三审通过,五个月出版发行。在编辑过程中,邵敏不断向我诉苦,说他看了许多遍原稿和校样,每次仍兴奋得通宵失眠。我们原先就认识,通过这本书的出版成了朋友,后来我的《人与永恒》、《妞妞》都是交给他出版的。
1986年9月,我到上海参加书的发行活动。这是我独立写作的第一本书,写的又是我自己真正思考过的东西,因而可以算做我的处女作,心情自然是很激动的。对于出版社安排的签名售书、报告会之类,我不太起劲,知道那些不过是排场罢了。最喜欢做的事是站在柜台附近,没有人知道我是作者,偷偷观察读者的反应。有一个看上去挺傲气的戴眼镜大龄青年,营业员向他推荐这本书,他瞄了一眼封面,鄙夷地说:“中国人写的尼采有什么看头!”营业员说:“这本不一样。”他拿起来翻了一下,说:“这还差不多。”便付了钱。我一直在旁边装着翻别的书,终于松了一口气。当时最大愿望是变成一个隐身人,跟着每个买了我的书的读者回家,看他们阅读时脸上的表情。
虽然汝信曾预言这本书会有很大影响,但是,反响之热烈仍出乎我的意料。一年内畅销十万册,读者来信如雪片般飞来,其后成为不断重印的长销书。出版后若干年里,一再被列在最受大学生欢迎的书籍之榜首。香港1992年出版了一本书题为《八十年代:改变中国的33本书》,把它列为其中之一本。它为我赢得了许多艺术家朋友,崔健告诉我,好些搞摇滚的都喜欢这本书,王广义告诉我,这本书成了新潮画家的必读书,几乎人手一册。不少人用几乎相同的语言向我断言,说这本书启蒙了一代人。直到现在,我还经常会遇见四五十岁的人向我谈起当年这本书给他们带来的震撼。
当然,我自己明白,这本书充其量不过是一本比较有特色的介绍尼采思想的通俗小册子而已。之所以会有如此轰动效果,据我自己分析,原因有三。其一,在我国长期的宣传和教学中,尼采哲学一直遭到全盘否定,被简单地归结为法西斯主义的思想渊源和反动的唯心主义唯意志论。八十年代中期,虽然开始出现了正面评价和研究尼采的零星文章,但这本书毕竟是第一部旗帜鲜明的著作,把一个面目狰狞的政治狂人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