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鸿-花枝乱颤(出版)-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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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袁真的背影一步步离开了楼顶,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但我心里仍惴惴不安。毫无疑问,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袁真都将因这场意外而处于某种尴尬境地,她在机关里不会有好日子过。而我,正是陷她于尴尬的重要原因——作为保卫科长,我拥有楼顶这扇门的钥匙,昨天我来楼顶巡查过,离开时顺便用脚勾了一下门,那门却不像是机关的门,没有一点服从的秉性,非但没有自己碰上,反而弹了回来。我心里正烦躁,就懒得管它,甩手而去了。如果我不烦躁,就会把门关上;如果门关上了,袁真就到不了楼顶;袁真不到楼顶,也就不会遭人误解而发生这场意外。萨特这家伙真是把话说绝了,真的是他人即地狱,在这件事上,我就是袁真的地狱。
不过,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心软的男人,不,我心硬得很。要是换个人,我绝对不会心里不安,即使她真的跳下去了,我也会认为与我无关。你也不要以为,我和袁真有什么特殊关系,我们也就是认识时间长一些,还有,就是我和她的表妹吴晓露谈过一年恋爱。平时在机关里和她照面,也就是说上一两句闲话,互相笑笑而已。当然,当袁真对我笑时,我总有一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像透过来一缕阳光,把心中的某些角落照亮了。你要知道,袁真是很少对人笑的,她太矜持了,特别是在领导面前,她总是那么沉静、沉默、沉稳,她的矜持有时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比如在电梯里遇到领导了,即使是我们莲城的最高领导,你不先开口,不先对她笑,她也不会首先打招呼的,她只会两眼漠然地盯着红色的指示灯,只等电梯门一开,就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如此一来,袁真的作派就与机关里别的女同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十分的另类,她的矜持被人视作孤傲,视作清高,视作不懂人情世故甚至于目无领导,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依我看来,袁真的矜持也好,孤傲也罢,都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它们的作用可能相当于刺猬身上的刺,或者穿山甲身上坚硬的鳞片。当然了,从另一角度来说,亲昵和恭顺也许是更好的自我保护,这要看你怎么去理解和运用了。人太复杂了,机关人更甚,这里不多说。
其实,孤傲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孤傲得起来的,孤傲也是要有资本的。相貌与才华,就是袁真被人公认了的资本。我不想说她漂亮,漂亮这个词对她来说太俗气,也太轻飘了。我宁愿说她美,她的端庄,她的清秀,她的匀称,她的素净,甚至于她的矜持,都是这种美的组成部分。她也化妆打扮,但不显山不露水;她从不穿过于暴露的衣服,但即使是一身严谨的职业套装,也包裹不住她特有的往外散发的女性魅力。
总之,这是一个让人过目不忘,回味经久的女人。她的才华更是一把搁在口袋里的尖锥,早就露了头角的。她能写一手好文章,被列为机关里屈指可数的笔杆子之一。这不是说她的文章里就没有套话,做官样文章,套话必不可少,关键是她的套话总是套得恰到好处;而她的文字呢,却感性得很,即准确又灵动,在言语的背后有着强大的逻辑力量。她并不在写报告的职位上,在八楼办公的常委们,要做某种报告时,却时不时地点名要她来捉笔。
所以,在别人眼里,具体来说,在机关干部们的眼里,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是早该提拔了的。可是,在机关工作十几年了,她连我都不如,我还有个实职,她连个实职都没有,还只是个主任科员,非领导职务。虽然别人也袁科长袁科长地叫,在我听来,那称呼是十分的刺耳的。
曾经有好多次,都风传她要提了,到后来却总是落空。这风传常常与秘书长喜欢许愿有
关,而在机关里,表面上守口如瓶,讳莫如深,却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与人事有关的事更是比电波传得还快。旁人一听说,就觉得这回袁真有戏了。这一次就是如此,一个月前,秘书长给袁真布置一个写材料的任务时,就给她许了一个愿,说只要好好完成任务,一旦有提拔的机会,组织上首先就考虑她。其实,在推荐和申报的权力范围内,组织上就是秘书长。可结果到了民主推荐这个程序时,“组织上”却以年轻化的名义在被推荐人的年龄上设了限,推荐了某个副书记的秘书,将袁真排除在外了。自然,袁真无论如何也不是副书记秘书的竞争对手,不过,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有很多人投了她的票,其中也包括我。
事后,也就是今天下午,秘书长怕袁真想不通,便找她去谈话,做她的思想工作。秘书长经常将他的政工师职称炫示于人,说做思想工作是他的政治优势,也是他的强项。此言不虚,非但是他的强项,简直是他的嗜好。秘书长习惯于先给人许愿,许的愿实现不了,再以组织的名义做思想工作,侃侃而谈,不厌其烦,一直做到即使你心不服,也要你口服了才会放你走。这有一点像游戏,或许就因为带点游戏的性质吧,秘书长可以说是乐此不疲。当然,秘书长也是一片好心,人在失望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重燃希望之火,否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不过,秘书长的领导艺术再好,诲人的技巧再高,对袁真也没用,否则她就不会从秘书长办公室出来后感到烦闷,要到楼顶去透气,从而导致这么一场意外。
不过说句公道话,秘书长基本上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他给人许的愿,大部分还都落实了的。在这个问题上,袁真还真不能怨天尤人,她自己有些工作没做到场。其实在推荐之前,我在电梯里遇到她时还特意提醒过她。我说:“袁真,秘书长那里做工作没有?”
袁真似乎有点不明白:“做什么工作啊?”
我笑了笑,伸出两个指头做了个点钞票的动作。
袁真淡然一笑,就不作声了。我的话她不可能不懂,现在的莲城,给领导送礼是约定俗成的普遍现象,没有什么说不得的。但她显然不认同,我清楚地看见一丝不屑的神色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常言说得好,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不会掉馅饼,舍不了孩子打不了狼。这个袁真似乎连常识都没有。你又孤傲,又不送红包,难道还要别人求你不成?这样一来,提拔不成不说,联系到另外一件陈年往事,事情就愈发的复杂了,就不仅仅是对领导不尊重了。
那件事发生在十五年前,那时,我和袁真都刚进机关不久。忽然有一天,我们被抽到一个调查组,去青山县青云乡调查市委工作组组长骚扰一个中学女教师的事。调查组有三个人,我和袁真都是成员,组长是市委办的纪检室主任。袁真是负责做记录的,不用开口,将听到的记下就行了。可即使是这样,袁真也被那位叫廖美娟的女教师赤裸裸的话羞得抬不起头来。那时,她虽然也不小了,可还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等到与那位被控告的工作组长谈话时,袁真的脸就更红了,头低得几乎垂到了膝盖上,因为工作组长激烈地辨称,他的手只到过女教师的哪些哪些部位,某些隐秘的地方是绝对没有光顾过的,而且根本没有暴露过自己的某些器官。工作组长委屈之极,口口声声恳请娘家来的领导替他做主,不能让女教师的污蔑毁了他的前程。说到激动处,他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袁真吓了一大跳,笔都落到了地上,脸也胀红了。调查陷入了困境。正当我们一筹莫展之时,廖美娟却突然找到了我们,坦白说这一切都是她的不实之词,她是与工作组长有过一些亲密接触,但都是她主动的,她之所以投怀送抱,是另有所图,想让组长帮忙将她调到县里去工作,而她之所以写信诬告他,是因为他拒绝了她,她一气之下才做了错事,工作组长没有被她的糖衣炮弹打倒,他是党的好干部,我们应当表扬他而不是处理他,她愿意为此事承担该承担的一切责任。事情总算弄清楚了,我们对廖美娟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对工作组长也做了某种程度的抚慰和告诫,就回到了市里。
按说这么一件事,过去也就过去了,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的。可是世事难料,谁知道,那位叫吴大德的工作组长扯起了顺风帆,后来在下面当了副县长、县长、县委书记,一级一级地往上升,三年前竟回到市里做了我们的秘书长!第一次在会场听新来的吴秘书长讲话时,我和袁真面面相觑,无有话说。面对一个曾对自己下过跪的上级领导,我们内心的复杂和尴尬可想而知。我希望吴大德秘书长不是鸡肠小肚之人,忘掉这样不愉快的事是明智的。事实上,此后吴大德见到我时总是谈笑风生,脸上从没有一丝往事的痕迹。我呢,也尽量装
着早忘了这事,我相信,在一堆衷心的赞颂之词和一脸谦恭的笑容面前,吴大德是可以忽略过去的印象的,尽管我也时不时地怀疑,我在仕途上的徘徊不前与此不会没有关系。宰相肚里可撑船,我宁愿相信吴大德是一位这样的宰相。
但是,即使秘书长真的忘记了过去的难堪,像袁真这样处理与领导的关系,也是有害无益的。吴大德秘书长很有可能认为她在轻视他。平心而论,如果我徐向阳是吴大德,我也会不喜欢她,也不会提拔她。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喜欢摸顺毛呢?
可是,我为何对袁真总有一点敬重之心呢?就因为我还不是一个秘书长?
从办公室到机关宿舍区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袁真脚步匆匆,木着脸穿过众多暧昧的目光回到家中,才发觉忘了去菜场买菜了。她坐在沙发上,脑子一片空白。
丈夫方为雄回来了,一脸焦灼,边蹭鞋边说:“怎么不接电话?急死我了!”
袁真从包里掏出手机一看,有九个未接电话,淡淡地说:“我把手机呼叫设置成振动了,没听见。”
方为雄坐到她身边,迫不及待地问:“到底怎回事?”
“你也知道了?”
“都满城风雨了,还能不到我耳朵里来?你究竟怎么了?”
袁真说:“我到楼顶去透气,被人说成了要跳楼,就这么回事。你也信以为真?”
方为雄说:“我当然不信,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是真清高,决不会为一顶小小的乌纱帽折腰。可我不信有什么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我是有口难辩!那恶劣影响都散发出去了!你也真是吃饱了撑的,哪里不能透气,跑到楼顶上去干什么?现在是提拔干部的敏感时期,你又是那么个状况,人家当然有理由猜测你议论你。”
袁真心里很堵,说:“这么说来,是我错了?”
“不是你错了,难道是别人错了,是组织上错了?”
“好好,就算我错了,我错了我自己来承担,跟你没关系。”袁真摆摆手,不想跟他说了。
方为雄丧气得很:“说得轻巧,你是我老婆,能没关系?人家说你,能不联想到我?市委领导对我能不有微妙的看法?在机关工作这么多年了,还这么不谨慎!这影响不知要多久才能消除。”
“如果连累你了,我只能对你说声对不起……算了,说也无益,不说了。我不想做饭了,叫食堂送两份煲仔饭来吧。”
袁真去拨电话,方为雄拦住她:“不用叫了,我们都出去吃吧,各请各的朋友,顺便做点解释,多少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