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妞三部曲(望尽天涯路)第一部 正黄旗下-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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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示提醒和看重。这生日既然是给海蕖过,那这件事自然而然也就落到了海蕖身上,一来是二太太这些日子身体一直不大好,二来也是让未来的姑奶奶历练历练,多见见世面。这让海蕖即高兴又头疼,高兴的是可以拿起架子当回大人、办件大事,即体面又可以到处走走,头疼的是那些烦文缛礼。她是最怕到侗五老爷和那些旧王府家去,到这些人家去,穿什么、戴什么、什么时候去,说什么,怎么请安,给谁请,谁先谁后都有一定之规,甚至出汗也得合乎规矩,特受拘束。好在有董嬷嬷指点和陪伴,这几天一大早海蕖就经嬷嬷精心打理,先穿上只有外出才穿的大礼服——高领水粉缎子的旗袍儿,绣花云头鞋,头上高高的挽倆抓阄儿,再戴上两朵绢花,然后在嬷嬷的指点下,端稳了架子往外走。阴历七月正是数伏天,海蕖既觉得遭罪也心里美滋滋的,好在有董嬷嬷在一边儿不停的扇着扇子,又都是上午十点左右上门,等大热的时候也就回来了。这几家总算都走到了,到了正日子前三天,海蕖高高兴兴地到白四老爷、沈舅老爷等几家近亲家去,到这几处是连请带玩,就自由多了。
这天,从佟姑老爷家到白四老爷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种了。
白四老爷本姓博尔济吉特,汉姓白,蒙古正兰旗人。蒙古旗和汗军旗虽然同属外八旗,可是清政府提的是“满蒙一家”。满蒙通婚——比如燕宅和白宅,白宅和佟宅,而满汉是不通婚的。白四老爷家的一位老祖姑太太是清太宗最宠爱的妃子,当初劝降洪承畴,这位妃子立过大功,所以他们家历代为官、经久不衰。白四老爷的父亲当过三个省的巡抚,总揽着三个省的军事、刑狱、吏治、盐运史等等大权。现在虽然已是民国,巡抚大人已经坐古多年。可巡抚府的余辉却并没有完全消失,比燕宅这“上三族”的正宗满族旗人,家底厚实的多。
白四老爷是巡抚大人的独生子,为了好养活,依旧惯例和叔伯兄弟排在一起,所以称四老爷。他有两位胞妹和一位堂姐,大姐三十来岁上给佟姑老爷续弦,成为燕宅的续姑太太。这位佟姑老爷的原配夫人是二老爷的亲妹妹,本来是一门很好的亲事,可自大进门儿就没见佟太太高兴过,人一天比一天见瘦,回趟娘家也是愁容满面,哥哥嫂子一问也只是抹眼泪儿什么也不说,大家伙也只当是因为佟姑老爷的不长进和糟蹋东西,也就不咸不淡的劝几句:什么“姑奶奶您就别瞎操心了,人家家底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类的话,不了了之,可没成想好好地一个人进门儿没几年就一病不起,临终前才拉着二太太的手说:“二嫂,我还是个大姑娘,您妹夫他不能人道……”二太太听了心里一哆嗦:
“那,那您怎么不早说呢?”
“二嫂,早说又能怎么样呢?”
是啊,二太太茫然,早说又能怎么样?可这事也就二太太一个人知道,这种事情怎么说得出口哇!然而佟姑老爷还是续娶了,娶得还是白宅的老姑娘,也就成了燕宅的续姑太太,白四老爷也就改口喊燕二老爷二哥,当然喊燕儿太太二嫂了。白宅姐妹和燕宅兄妹也就成了表亲。 这位续姑太太当然依然一无所出。可白家二姐不知道是为什么,自从姐姐出嫁,她就宣布终生当老姑娘,并且独立自由,不当哥哥的累赘,她已经到了当“姑太太”的年龄,又不便在她身上用“太太”二字,于是都称她为“二姑老爷”晚辈儿喊她姑爸。二姑老爷本来读过私塾,接着又到女青年会去学英文,她知道自己必须有点自食其力的能力。在女青年会里她认识了一位也是旗人家的老姑娘,这位老姑娘姓骆,长的可与众不同,说她是女性呢,却是人高马大、性格粗矿,不仅面貌很是男性,就连嗓音也象男人,并且上唇还微微有点黑茸毛;说他是男性呢,又没喉结,黑茸毛也没变成胡子;她梳的是短发,穿的可是长旗袍。这二位老姑娘一见钟情,好的蜜里调油、谁也离不开谁。学了一阵子英文之后,二位商量着自费办了一所小学,骆姑娘任校长,白姑娘任教导主任兼英文老师,同住在学校一个小跨院里。这么着,骆姑娘也就认识了白宅的一些亲友。这些亲友当面称她骆校长,背后叫她“骆驼”。
白四老爷有一子两女,恩哥子是头生儿。恩哥子的出生伴随着浓厚的神话色彩,虽然不象“含玉而生”的贾宝玉那么名扬古今,在白宅这个亲友圈子里却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原来白四老爷家有一匹高头大马,这匹马全身乌黑、象用上好的软缎裹成的的一般,只在脑门心不偏不正有一撮巴掌大的黄鬃毛。蒙古族天*马,尽管白四老爷既没见过大草原,更不会用马套子,但是对这匹马还是视若明珠。他每逢想骑马出去,必然先叫人把它拉进寝室,自己站在炕沿上用一柄特制的银柄刷子给它梳理一回,再在那绺黄鬃毛上系一个大红绸子绣球,然后骗腿蹬鞍,那么耀武扬威又慢条厮礼地跨马出门。那年这匹马忽然卧病不起,白四老爷硬叫人把它抬进寝室放在地毯上,亲侍汤药。三天后老马还是永别而去了,白四老爷抚尸痛哭。可才哭了几声,白四太太的陪奉赵嬷嬷就一脚跨进门来:
“老爷,大喜!我们姑太太添了位哥儿!”她往前走了几步,又神秘地说:
“这位哥儿好一头黑胎毛,您猜怎么着,白脑门上端端正正有铜钱大一片浅黄头发。——他呀,是报恩来的!”于是神马转世报恩的话,便不胫而走、传扬开去,尽人皆知。据此,白四老爷给他取的小名就叫“恩”。恩哥子既然是这么一位贾宝玉式的神话人物,上上下下就都象捧宝玉那么捧着他。他在有奶妈的同时,还有“精奇”,也就是看妈,还有专门的“水上”,也就是作杂活的女仆,一天价奶妈奶着、看妈看着、打杂儿的伺候着,好不体面!可也就是为此,他的大脑和两手便都成了多余。他当然不能上学堂跟“野孩子”为伍,八岁上,白四老爷给他请了一位落魄翰林,设立家馆给他启萌。到十一岁上,他虽然聆听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还开了讲,却只会说几句:“人之初,狗咬猪,性本善,大碗面,……”;才背上一句“赵钱孙李”便立刻拐弯改为“你、你、拿棍比,……”。好在他既是神马转世,那撮黄头发又时刻在告诉人们他的天才与幸运,所以白四老爷总是把“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故意说成“小时不了了,大时必定佳”,坚信他长大后准能无师自通,当不了巡抚,也能当个省长。可不,海蕖整生日这年,他才十二岁,不但会跪在炕上扒着窗户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还会在上厕所的时候口诵“凤点头”、“扭丝”等锣鼓经,一摇三摆地走台步儿。谁不夸他聪明,谁不说他是神童,可就是十几大岁了,自己还不会系裤子。
神马转世二年,白四太太二次见喜,大姑娘颖鸿在海蕖以后五个月出生。颖鸿姑娘倒是正宗蒙古族姑娘,高颧骨、大嗓门,一开口老仿佛是在大草原上喊话,一声“吆”,能把四老爷的画眉鸟吓的在笼子里乱扑腾。到她六岁上,四老爷看出来她绝没有入宫入府的资格,这才让她给海蕖当了学伴。二姑娘颖燕比姐姐小一岁,跟姐姐却是两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生就一张圆圆的小脸、一双黑黑的大眼、两簇长长的睫毛、两个深深的酒窝都摆的那么极是地方;特别是她的两腮咕嘟着,衬的鼻梁有点塌、鼻翅有点高,象个洋娃娃,好看极了。她说话细声细气,一哭一笑都用手绢捂着嘴,显的那么娇小玲珑又多愁善感。白四老爷夫妇对她倍加疼爱,和海蕖一样,她是家里的格格。因为她身子骨单薄,白四老爷舍不得把她送进学堂,她不依不饶,哭了半天儿,四老爷才提心吊胆地让她进了二姑老爷和骆校长办的小学,为的是有个照应。
这天董嬷嬷陪着海蕖到了白宅。
见了白四老爷夫妇,海蕖先规规矩矩的给二老爷、二太太请了安,然后传达话:
“我阿玛、奶奶说,”听见这话,四老爷夫妇赶紧垂手站好,
“后儿个是妞儿的整生日,请您去散逛一天。晚上在北海请昆曲清音,请您早到。”说着,从嬷嬷手里接过拜匣双手递了过去,拜匣里是一份大红请帖。
“准去给二哥、二嫂道喜,给三姑娘过生日。”白四太太双手接过拜匣,回手交给赵嬷嬷,吩咐:“给帐房拿过去吧!”
大家这才落了座。
“前几天帐房已经给我提过三姑娘的好日子,”看样子白四老爷是要出门儿,白夏布长衫上已经罩上一件湖色适地纱坎肩。
“你俩表妹早就搬着手指头数日子了。”
“打发人送帖子来就行了,大热的天,还让姑娘受累。”白四太太家是汉军旗,人长的很清秀,擦着胭脂粉,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小着好几岁。
“恩表哥和二位表妹可要早到啊!——恩表哥呢?”转世神马这会儿显然不在。
“给他老师拜寿去了。”
“奶奶,让我们前半晌就去吧!”颖燕急不可待又不慌不忙地说。
“哪有前半晌出份子的,傻子!”颖鸿大声说。
这时候赵嬷嬷托着那个拜匣走进来:
“请太太带着姑娘们过饭厅去用点心吧!”她把拜匣交到董嬷嬷手里。拜匣的盖套在底子上,里面放着一个红纸包儿。董嬷嬷赶紧给四老爷、四太太请安谢赏。赵嬷嬷又说:“三姑娘毛衫长,赶上今儿个有炒肝儿。”说是午后的点心,可比一般人家的正顿饭要丰盛的多:除了应有的荤素小八件儿外,还有现炒的木须肉、爆羊肉、酱肘子烧饼等,摆了满满一桌子。
白四老爷站起来说:“姑娘,吃完了到你表妹屋玩去吧。”然后又问赵嬷嬷:“外头车套好了?”转身走了出去。
“三姑娘今儿甭走了,姐儿们亲热一天吧。”白四太太说。
董嬷嬷赶紧说:“回四太太的话,我们姑娘还得去请我们舅老爷和二表姑老爷去哪。”
“明儿个再去吧!”
“明儿个可不合适了,您哪。”
“对了,三天才为‘请’,瞧,我也糊涂了。”白四太太歉意地一笑。
吃过点心,海蕖只好转身告辞,两位表妹依依不舍地把她送出垂花门。
“也请骆姑姑吗?”坐上车,海蕖问。
“那还能不请!骆校长要是不到,二表姑老爷能来么。”
“二姑爸干嘛那么怕骆姑姑?”
“这就叫‘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跟着又说:
“怕?还看怎么怕了,二表姑老爷承受的那份家当,大概齐都归骆校长了。谁让二表姑老爷要闹什么‘自由’呢,这可倒好,连人带家当都自由到人家手里去了。”
“那么,二姑爸不是还没自由么?”
“这……”董嬷嬷对“自由”的知识本来太浅,很后悔刚才不该冒出哪个字眼儿。
“我将来就自由去,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养活阿玛、奶奶,也养活你。”海蕖说的满有信心。
“那敢情好,我等着呢。”董嬷嬷看着海蕖脸上堆出笑容。
第五章 大毛皮袄当得值
五、大毛皮袄当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