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全三册)-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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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碗豆摇头。
“你见你妈抄手咋个包法?”
白碗豆直摇头。举人索性从抄手讲起:“先将切成四方块的面皮,放了肉或菜心子在里头,再将相对两只角粘起,成三角,再将相对的两只角一拧……”
“晓得,就像我现在抄起的两只手一样。”
“聪明!是以叫它‘抄手’!你且抄着你这一双手,去吧!”
白碗豆抄着手一侧身,赶紧走开。举人望着他侧身钻进教室,那大门依旧只开了当初的那一道缝。曲生跟着起身,推拥着石生向教室去。石生脚下却像生了根,独立路坎纹丝不动,大声道:“李鸿章赴日议和!中日马关条约!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全岛!”
换了旁人,一定以为举人打胡乱说,偏偏曲生,深知自己这个同年,平日里慎言独行,兴头上或气头上胡言乱语,虽一味任性,偏在这任性之时,多年学养、一腔孤愤找到出处,恰似那张旭草书,酒后一任本性,挥发出来,字字皆是文章。于是曲生也就站下,听石生乱说:“前年子,杨柳渡,娃娃们把卢麻布带回一卷报纸,折成鸟儿叠作船儿,漫天飞舞,沿江漂流,那一天,春风杨柳,江上风清,大人们看得来欢天喜地,娃娃们那一颗颗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珠子盯紧了纸鸟纸船,唯有我这对眼珠,认得出这些纸上的消息。”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瑞相(二)(3)
“石生何不念与乡里人听听?”
“我只念了三个字:呼啦啦!”
“如大厦将倾!”曲生续完这话。
“《红楼梦》一句谶言,应在眼前。”
“石生就更该向乡人宣读!”
“我可以念给宝老船、卫大木匠、白剃头们听,但我死后,哪个来念给宝锭、卫小斧、白碗豆们听?”
“所以……”
“石生我才生出那一个念头,择下这一个职业——这辈子,就当个老师。”
“好哇,开学大吉,石生,你我速速登台开讲吧!”
“讲给谁听?”
“一路数来,应到生员二十八,开学头一早晨实到二十七,石生还等什么?凭你我一腔热情……”
“讲给谁听!这瑞山书院,半个时辰前,在我眼里,气象万千,此时看来,不过是铁锅一口,凭你曲生与我一腔热情,煮了一锅滚水,倒下这二十七个抄手而已!”
“石生过于悲观。”
“曲生啊,你以为我在杨柳渡生出的那个念头,就只是教人读书断字的老师,顶多再邀了你来,教人懂点算学?非也!非若是也!”
“那,又是什么呢?”
“曲生,你休来明知故问!你我办这学堂,哪个心底不是存了一个天大地大的奢望?”
曲生默认。
“可是曲生请看,眼前这两扇门,这一大早晨过去,还只开出一道缝!你我新招的这些生员,竟无一人愿片刻间抽出怀中抄手,推它一把,让自己堂堂正正地进门,让后来人宽宽松松地进门!似此,曲生你敢指望,你我的学生里头,能出一个把顶梁柱,撑得起这呼啦啦将倾的大厦?”
曲生见石生已将各自心头办学的奢望说破,也一叹道:“当真是奢望!”
“莫说顶梁柱,看这来头,能出一根两根檩子,承得起三五片瓦,为黎民百姓挡一时半会儿日头风雨——也怕是奢望哟!”
曲生好歹推拥着石生走到教室门口,正要从袖中抽出手来大推开门,石生低喝道:“住手!今晚放学,这两扇门若依然只容一人出入,书院明朝关门大吉!我才懒得拿身内仅存的这点余热在这口大锅里烧滚了水煮这一锅抄手!几年后,便一个个煮熟了,学会了国文算学,也不过是懒得去拔一毛利天下的一群凡夫俗子!”
石生抄手袖中,学着生员们样子,侧身钻进门缝。
门外,曲生仍不甘心地回头望那小路,道:“石生,刚才你我堪堪数到二十七,分明还差着一个。”
“差不多差不多,有他一个不多,没他一个不少。”说话时人已进了教室门。
小路上,一盏灯晃悠悠而来。
“石生,还有后来者。”
“头天开学,便姗姗来迟者,你还指望他?”举人话虽这么说,人却站下了。隔门缝望着那盏灯。
那也是个娃娃,他单衣单裤,冻得同样双手揣袖,袖缝中夹着盏小灯笼,臂弯上挎着个竹篮。他来到教室门前,吹了灯。门内门外,石生与曲生索性闪在一边,让出那道缝,只等这最后到场的娃娃抄手侧身进得门后,便开学。这娃娃偏不,他将臂弯上竹篮放下地,袖中抽出双手,站在大门当中,正对那道窄缝,伸直双臂便去够那两道大门。个小臂短,他索性一脚踏上高门槛。举人在门缝咦了一声——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这娃娃要做啥!
这时看到踏上门槛那一只脚,穿的竟是草鞋,沾满白霜与泥水的十根脚趾冻得蜷缩成女子裹脚状,能看出刚走了远道,唯有草鞋尖上,那一只布绣的小老虎,虎虎有生气,昂起头来,冲着举人,虎额上夸张地绣下的那一个“王”字,便像是在冲举人示威。举人看得有趣,只听得呼啦啦一声,堵在面前的两扇大门已被推开,举人被刚从嘉陵江尽头冒出来的一抹红晃得老眼昏花。
瑞相(二)(4)
娃娃弯了腰,拾起门外竹篮,抬起另一条腿,双脚站上门槛,这才一眼看清了晨光中大门内森森然肃立着的是举人,他想起出门前妈妈交代的那句话,赶紧抻直双臂,两手指尖勉强够拢两边门框,平衡了身体,作一大字,就要向先生行礼。这一躬还未鞠下去,看见举人摘了圆框框水晶眼镜,撩起长衫襟,使劲擦镜片,再看时,举人圆鼓鼓一对眼珠,已被水雾蒙住。娃娃见举人正冲着自己微微摇头,吓得盯着举人先生等他发话,举人只顾摇头,娃娃看出,举人目光并非盯着他,而是盯着他身后。娃娃回头寻望,这才看到大门外同样肃立着另一位先生,同样的摇着头与大门内的举人先生对视,同样摘了一副半圆半方的眼镜,正掏出手绢使劲地擦镜片上的水雾。娃娃只晓得开学头一天,先生们或会笑脸笑迎,实在想不出自己哪样礼数没到堂,刚推开大门,还未登堂入室,便惹得先生们老泪纵横。他进不是退不是正站在高门槛上彷徨,举人已经闪身站在门侧,让出通道,他才松了口气,双膝一弯,身体弹起,蹦跳着进了教室。四行七座二十八个位置几被先来者占满,他便走向剩下的最后一个末排空位,规规矩矩落座。他这年纪,还读不懂先生们隔着门框隔着他的躯体相对摇头,不是否定,而是赞许,便如喝酒的人喝下一口好酒会苦着脸“啧”那一声。他从袖中抽出抄着的双手大推开门,就跟先到的宁可行、卫小斧、白碗豆们抄着双手侧身溜进那一道门缝一样,纯出天性自然。他放下竹篮,从中依次取出纸笔墨砚与《诗经》,放在桌上,学先到的生员们,静等先生开讲。
踏上高门槛的那一只虎头让举人想了很久,这虎头草鞋似乎与他前些年在杨柳渡生出那一个“这辈子,就当老师这一角儿”的念头有着某种潜在的关联。举人只觉得体内近年来原已逐年冷却,今天清晨更连余烬都完全熄灭了的那一团火球,竟然随着这个娃娃呼啦啦推开的大门而跳出一颗火星星。这才想起这娃娃是谁家的。卢麻布家这个瘦小羸弱的老二,为何会让自己生出异样的感觉?隔着敞开的大门与曲生对望,举人发现这位同年与自己也有同感。举人真想大声武气向曲生道出这感觉,可是此时,他搜索肚肠,却得不出哪怕一字一句。
得不出一字一句,心窝里那股暖和劲却越来越强,一抬眼望着高悬讲台当中那幅地图,举人脱口而出:“汝等有谁识得,这是什么物事?”
“像……一片树叶。”就有学生应道。
“像一片什么树叶?”举人再问。
“像一片海棠树叶。”
举人悲从中来:“此乃中国地图。今日之中国,真像落日秋风无可奈何落去的一片海棠叶……”
众生纷纷点头。举人发现,末座的卢魁先却使劲摇头,便问:“你说——不像?”
卢魁先点头。
“依你,像什么?”
“大鸡公。”
众生齐扭头,冲着末座卢魁先哄堂大笑。
卢魁先平时平和,此时遇上挑战,却昂起头来,说:“就是像一只刚开叫的大鸡公!”
石生、曲生面面相觑。从自己当年发蒙时起,便在塾师启发下看出了中国地图活像一片秋风中飘零的海棠叶,想不到今天自己新办的书院这第一节钟,这个学生便有全新的比喻!二人同时回头看那张中国地图,都愣住了。石生瞄着卢魁先,对曲生低语:“莫看这娃外表文弱,内心却有股子阳刚之气——居然从这片秋海棠中看出一只大鸡公!”
举人仍旧板着脸,但心里那团既熟悉又陌生的火球此刻灼烧着,让他感到一股按捺不住的躁动。本来认为自己这黄土埋到大腿根的残躯,竟因为这孩子的出现,有了奋力拔腿而出的冲动。有期可望,谓之期望。人生一世,可期之望,有限得很。逸出这上限一分,期望就遥遥无期,便成奢望。早春的寒风吹过,石不遇打一寒噤,中举至今,多年来自己不知承受过多少回期望变成奢望、失望与绝望,就在读到日本人铁壳子兵船向大清船队开炮的第二年,有消息传到合川,“在京举人坐着公家的车子,与数千市民啸聚都察院大门外……有康姓、梁姓二举人写成一万八千字《上今上皇帝书》,反对签订《马关条约》。提出‘拒和·迁都·练兵·变法’……十八省举人响应,一千二百人连署……”合川举人得知此事,当下约了巴县举人曲生、璧山举人夏生,听说夏生、曲生还约了大足举人孟生,也要上京去凑个闹热,还未走出川省地界,消息传来,说是在京举人们期望变成了奢望……
举人圆框框水晶片后的双眼,竟然无法从卢魁先身上分辨出他到底会带给自己什么?希望乎,奢望乎,失望乎?
“孺子可教!你我这节钟便对此生大加褒扬,为其他生员树个楷模,如何?”曲生道。
“不,我自有道理!”石生非但未露出褒扬人的笑脸,反倒抄起桌上那把戒尺,沉了脸走下讲台,来到卢魁先桌前:“你为何最后一个到?”
“我们屋住在城北杨柳街。”
“卢麻布是你什么人?”
“我爸爸。”
“你想说,你天不亮就起床,从城外赶拢学堂!”
“唔。”
“这就是你最后一个到的理由?”
卢魁先摇头。
举人令卢魁先伸出手心。举人亮出手头铁戒尺,却没打下,他将戒尺在卢魁先手心画下一横:“此字,汝可识得?”
“一。”
“今天我就教你个‘一’字。”
“是。”
“联个词我听听。”
“第一的一。”
“非也,此倒数第一的一!”卢魁先低头,举人冷笑,“汝还识得个‘一’字?可知清晨合川城门一开,第一进城的,是谁?”
“我爸爸。”
“可知今早瑞山书院第一天开课,最后一个到校的是谁?”
“我。”
“可知数年后学满毕业,最后一名是谁?”
卢魁先摇头。
“便是每早最后一个到校的人。散学!”举人收了戒尺,背手走向讲台,却悄悄用眼角的余光瞄着背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