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全三册)-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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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师贤:“将军,这现代运动中跳高之一项,乃较量人之腾空跳跃之能量,可是他,用的却是国术中飞檐走壁一路轻功!”
马少侠:“先讲断,后不乱。你这裁判一开始便当众说好了的——跃过横杆,而杆不坠地者为胜!”
梁师贤犟着颈子:“这是泸县第一届新式运动会,你当是七剑十三侠论剑比武大会?”
杨森哂笑着冲马少侠摇头。
川剧班子显然倾向于马少侠,又奏起《拷红》。
马少侠义愤要走。
杨森胸有成竹:“壮士!”
马少侠站下。
杨森:“可愿在我军中当兵吃粮?我那侦察连连长,非壮士莫属!”
马少侠意外惊喜。杨森以目示意,亲兵过来,将马少侠带下。杨森望着混乱、哄闹、充满活力,又近乎荒唐滑稽的运动会,苦笑:“民众愚昧,人心浮躁,我这川南新政,当如何办下去?”杨森突然抬头,责问副官,“我叫你找的人呢?”
副官疑惑地问:“哪个人?”
杨森说:“上书进谏于我——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
副官说:“六年前,他从江安出夔门,去了大上海,莫非师长,命卑职去上海找这个卢思?”
梁师贤听到这话,想起什么:“卢思?——卢思在此!”
杨森说:“卢思何在?”
梁师贤却从怀中掏出一卷报纸送上:“碰巧师贤怀里正揣着个——卢思。”
杨森打开,全是《川报》。
梁师贤说:“短短一两年,《川报》竟成省城最抢手的报纸。正是这个卢思主笔!”
杨森一眼看中头版一篇题目:《西藏往事的谈话》。
梁师贤说:“本文向民众呼吁,英吉利国利用印度为跳板入侵西藏,收买个别喇嘛与贵族,妄图趁机吞并我国西藏。”
杨森一目十行读毕,大声读出最后的句子:“我国民众,应同心协力,以抵御外侮!”
梁师贤问:“不知彼卢思,可是此卢思?”
杨森乐了,也学着梁师贤酸味儿,指着这篇文章署名“卢思”二字:“彼此彼此,同是一个不变之卢思也!六年前在江安,此卢思上万言书于我,言必称‘教育’,今日看来,此人心中所图,岂‘教育’二字可囊括?”
副官问:“师长看来,此人今日所图是……”
杨森说:“天下人心!”
当晚,副官从杨森手头接过一封书信,收信人:卢思。
副官快马驰出,路过杨森窗前时,听得一声响鞭,副官赶紧勒马于窗前。
杨森说:“我叫你停了?”
副官说:“可是……您那马鞭?”
杨森说:“我是叫你快马加鞭!这种人,我若慢一步,万一叫熊克武、刘湘、邓锡侯他们笼络了去……”
副官心领神会地说:“师长,此行,我还带了他。”
另一匹马上前,出现在窗口,马上,是马少侠,已换了杨森军军装。那一柄剑却依旧背在背上。
杨森一挥鞭,二人驰去。
杨森望着案头《川报》,道:“卢思,我倒真想看看,你口口声声之‘救国教育’,如何统治这纷纷扰扰老朽古旧之中国人心!老大中国啊……”
杨森端起紫砂壶喝了一口,将下一句话强咽进肚里:谁来做中国老大?
新政(四)(1)
杨森问“老大”是谁,卢魁先也在指“老大”发问,只是二人所说的“老大”,不是同一个“老大”。省城合川会馆居室小窗边那个白木小桌前,卢魁先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这段话:“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我卢思赞同学会的宗旨——本科学的精神,为社会的运动,以创造少年中国。”
这一年,卢魁先加入中国少年学会。先后加入该会的全部112名会员中,有后来成为共产党人的毛泽东、恽代英、邓中夏、赵世炎、张闻天;有先为*、后为国民党、再后投靠日本的周佛海;有科学、教育、文化界巨匠的朱自清、田汉、许德珩、李劼人……
小窗外,飘下一片枯叶。
对面督府衙门,又换新牌。
卢魁先独坐窗前,凝神写作。
门外传来声,听得杂役叫道:“老爷,卢老爷。”
“这声音怎么耳熟?”卢魁先将一枚钱塞出去,等着把信塞进来。钱掉地了,叮叮当当原地转圈,杂役极敏捷地扑下地,拾起小钱,举过头,目光炯炯,从钱眼中穿过……隔着门缝,卢魁先越看越困惑,惊喜地问:“罗大爷,你老人家醒过来啦?”
“我是姓罗,还当不成大爷。”杂役将小钱从面前移开,卢魁先看清了,此人腰背像当年罗圈圈一样弯成了罗圈,神情远比罗圈圈迟钝:“我是罗圈圈的儿子,小罗圈。”
卢魁先忽觉悲从中来。这天,卢魁先接到两份大红委任状:
一份是督军熊克武礼聘卢思先生为四川省督军署委员。
另一份来自杨森。
当天,卢魁先带着两份委任状回到自己一家人在成都支矶石街临时租住的家中,向蒙淑仪说起这事。
蒙淑仪在院内空地开荒种了菜。她一锄果断地挖下,挖出一颗红艳艳的大萝卜。蒙淑仪问:“你定下了?”
“唔。夫人是不是想问我决定要去哪一家?”
“我猜得到。”
“夫人猜我要去哪一家?”
“离我们现在这个家最远的那一家。”蒙淑仪看一眼卢魁先身后,四弟卢子英在院内石桌上习字,字帖是一本岳飞书《前后出师表》。一岁多的儿子明贤在菜地边嬉耍。
“人说,四川号称魔窟,而魔窟中之群魔,便是军人!此人在川军诸巨头中有‘蛮干将军’之称!”
蒙淑仪担心地望着卢魁先:“那你……”
“人说他脾气之大,拍桌子砸板凳甩马鞭。”
“啊?”
“这还算好的。火发过他就没事了。人说,最可怕的就是碰上他阴恻恻地笑……”
蒙淑仪一手拄了锄头,腾出一只手,拇指食指两根指头拈住卢魁先的衣袖:“那我们不去了。我也是,不怕人拍桌子砸板凳当面发火,最怕人背后阴恻恻地笑。”
卢魁先笑着冲妻子摇头。
“你从来就不爱当官,说好了,我俩分工的,你写了文章卖给报社换钱买米,我种萝卜白菜,我陪他,带着四弟、儿子过自家的日子。”
卢魁先不语。
“这么可怕的魔头,你凭啥还要去帮他?”
“因为他大兵刚进泸县,便喊出两个字;四川魔窟中的群魔军人此前从未如此张扬喊出的两个字。”
“两个什么字?”
“正是革命前卢思天天想喊,革命后卢思日日想做的两个字。“
“我的夫君耶,你倒是说出来叫为妻听听啊!”
“建设。”
“建设?”
“去年割据川南,此人竟喊出——建设新川南!一年来,我冷眼旁观,想看这位四川军人是光喊,还是喊完就做。”
新政(四)(2)
“这人,喊了,没做?”
卢魁先接过妻子刚拔出的萝卜,把手头的报纸递给她。报纸上,标题醒目:“川南建设川省第一条大马路”。
新闻图片,上百人拉着的巨大的石滚后面,马路已初见规模……
“他还兴办学校。”卢魁先再指下面一张新闻图片,那是在川南师范新操场,马少侠背了龙泉宝剑,腾空跃过横杆的瞬间。
“这一回他来找你?”
“我早料定他会再来找我。”
“为啥?”
“此人心有所图!”
“他一个军人,打你这个教书匠什么主意?”
“他要看我口口声声所谓的教育,是不是真的能统治纷纷扰扰的乱世人心!”
“你能吗?”
“光喊不做,就不晓得能不能?”
蒙淑仪娇憨地将刚挖出的萝卜放在卢魁先筐中:“我晓得他能!”
她又把自家男人改称“他”了。
卢子英被飞燕吸引,正张望,却碰上二哥严厉的目光。卢子英显然有些敬畏二哥,赶紧埋头习字。几十年后他写下:“二哥长我十三岁。我出生时,父亲的麻布小贩生意已经破产。全家生活艰难,无力供我上学,由二哥教我读书。1913年我尚未满8岁时,二哥为避免军阀胡文澜对革命党人的*逃到重庆,也把我带在身边。他对我管教很严,晚间必须背诵一篇国文才能睡觉。我经受不了,两月后就独自从重庆私逃回合川父母身边……他到成都工作也把我一同带去……”
“四弟小你十三岁呢!”蒙淑仪碰一下卢魁先,意思是不要对四弟太凶。
卢魁先望着四弟笑笑:“淑仪,我想去,用力在教育上做一次试验。”
蒙淑仪:“魔窟也去?”
“也去!”
“我陪你。”
刚学步的儿子追着飞过的一双燕子跑开,这时回来了,手头拿着妈妈绣的燕子,塞到蒙淑仪手头,指着天上,他追不着的燕子。
卢魁先望着蒙淑仪:“你和我,两个人,你一针针一线线绣鸟儿花儿装点这世界,我就想一桩桩一件件做实验办实事。”
蒙淑仪颖悟地点头,“可是,我……怕。”
“淑仪怕啥?”
“怕这个魔头,冲你冷笑。”
卢魁先一笑:“他是带一师兵马的四川军人,我不过一介布衣,本来一篙杆撑出十八里滩的两条船,可是如今,他喊出‘建设’两个字来,还真做了,我就非去不可!”
“你去哪儿,我不问,反正,我不能让你一人去。”
“依你?”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把我一抬花轿抬到你卢家时,你和我,两个人,当面说好的,你说——这辈子,怎么遇上你?”
卢魁先也动情地:“你说——这辈子,我陪他。”
“你答应带我去了?”
“就像几年前带一家三口到这省城。”
“这回是一家四口去泸州!”
卢魁先抱着儿子拾萝卜,又抱着拾起萝卜的儿子递给蒙淑仪,蒙淑仪正要连儿子带萝卜一块抱过,儿子又萝卜拿脱了手,蒙淑仪又与卢魁先一同抱着儿子,忙着去拾满地乱滚的萝卜,卢子英也加入了进来。院内一片闹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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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政(五)(1)
卢魁先在泸县的家,在“皂角巷”。名副其实,一棵皂角树下,就挂着这路牌。
蒙淑仪在院中开荒地栽菜秧,卢子英在一旁做作业。蒙淑仪想叫四弟“做作业要专心”,没叫出声。她发现自己今天种菜都不专心。她挖一锄,抬一下头,眼睛老瞄着堂屋窗内,此时,丈夫正与那个“蛮干将军”隔着八仙桌对坐。听得蛮干将军高声说话:“他熊克武的四川省督军署委员你不干,省议会高薪秘书也不接,卢思先生,却为何愿到我小小泸州来当一个小小的教育科长?”
丈夫的声音却低得多:“我想做点实事。”
蛮干将军一笑:“这教育科长虽小,却不知道先生能不能干得下来?”
窗内,丈夫应答着,声音依旧不高,蒙淑仪听不清,却听出蛮干将军笑得异样,再问丈夫:“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只见丈夫应了一句,虽听不清,但蒙淑仪能猜到丈夫说的是“我没有进过大学”。丈夫就小学四年学历,谁问他都这样作答。可是,今天丈夫面对的是什么人!这时,就听得那将军笑得更怪。蒙淑仪担心地悄声问卢子英:“四弟,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