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全三册)-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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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熊(五)(1)
这天夜里,卢家二娃子卢魁先想睡,睡不安稳。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千年前,老杜在这峡中写下的诗,卢魁先在梦中呤出,竟觉得颇贴切,由贴切而更感到杜诗与独行者、苦行者关系亲切。听得猿声哀鸣,卢魁先醒来,眼睛被夔峡峡尾透过的晨光晃耀。抬头一望,一口棺材高高悬在头顶上,昨夜,他是在悬棺峡中栖身。他出了悬棺洞,重新上了崖壁上开出的栈道,见一奇瘦老者,背对着他,横坐当中,石磨轴心般的细脖子,挑着颗硕大的人头,斜靠在崖壁上,挡住了道。
“老人家,借过。”
老者不答,睡得真死。
卢魁先轻轻拍老者肩膀,老者哗然倒下,竟是一具饿殍。
卢魁先本能退后几步,旋即上前,想将此人安葬,栈道上,巨石如铁,全无葬处。卢魁先正踌躇,身后一声喊:“闪开!”
卢魁先连忙贴身崖壁让道。崖壁上可见一块字碑,字已经被路人磨得光光,亮可鉴人,恰似老家大郎滩前那一块无字碑。
一队散兵,歪挎着枪走过。当先者骂咧咧一声,一抬脚,将饿殍踢下崖去。听口音,是北方兵,恐怕就是昨天遭蔡将军护国军击溃的袁世凯军。
卢魁先从杂沓的脚步声中,听得咕咚一声,是那饿殍跌落悬崖下浑浊奔涌的江水中。
士兵队中,夹有民夫,抬着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贴着卢魁先面前走过。再后一抬滑竿,过时把卢魁先逼得只能踮脚后背紧贴崖壁。猛抬头,看到滑竿上晃荡荡坐着的军官,一脸络腮胡。
“书生!你好哇,这世界真小,你我又狭路相逢!”正此时,军官也回头,揭了军帽,露出光头:“这一回,你该不会再说——我没见过长官吧?”
卢魁先认出这人正是前年亡命时大足龙水湖边遭遇的张铁关。卢魁先绷着脸,默默摇头。
张铁关脾气远没有当年在龙水湖刑场上那么大:“没见过我,你总不能说,连她也没见过吧?”
后面一架滑竿抬上来,听得女子一声娇唤:“我的哥,怎么半道上停下来?”
张铁关乐了:“他乡遇故知哇。”
女子被抬到卢魁先近前,一抬眼:“书生?”
“你?”卢魁先看去,竟是大足刑场上见过的愿为痴情汉子殉情同死的“贞女”。
“书生,你怎么……还是个落魄书生哟?”
卢魁先自顾一身旧衫,没话找话:“你们,也撞上了湖北熊?”
女子白一眼张铁关:“刚败下阵来,土匪太霸道。”
张铁关喝道:“什么土匪?老子的老冤家,川省一个姓熊的旅长,响应滇省蔡锷的护国军,打到我头上来了!”
卢魁先强忍住冷笑:“哦。”
女子道:“书生,你就这么走了去,要走到哪年哪月?怎么不赶船?”
卢魁先无语。
张铁关体己地笑道:“是不是下江、上海闯一趟,连回家的船钱都没捞足?”
卢魁先无语。
女子嗔道:“你捞足了!我的哥,又怎么着?”
张铁关倒是大方:“来来来!”
他招呼前面抬箱的民夫退回,让箱子停在女子面前,女子冲他嫣然一笑,从腰间取了钥匙,开了锁,再把钥匙揣回腰间时,张铁关早揭开箱盖。箱中乱堆着一堆一堆金银首饰,雅俗共存,有城里大户小姐穿戴的,也有乡下富婆披挂的。张铁关伸手抓起一筒用纸裹好的“袁大头”,对他说:“书生,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患难同道!”
辩熊(五)(2)
女子见卢魁先眼皮都不抬一下,凄艳一笑道:“拿着吧。我的书生!想你我都是刑场上死过一回的人了。该记得老家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
卢魁先抬眼望着女子身后,峡江奔涌的水流,激起一团团水雾。
“书生,你根本不愿正眼瞧我!”女子红了脸,“生逢乱世,我一个弱女子,只能这么活着。你一个书生,又跟袁大头赌什么气?”
女子掰开卢魁先握拳的双手。卢魁先面无表情,任张铁关将银元塞在自己的手中。
“后会有期!”张铁关吆喝起轿,与女子扬长而去。
三峡栈道,沿岸边逶迤的山体而建,女子那张羞愧屈辱的脸,随滑竿从卢魁先眼前消失。
“羞死你屋先人!”避过书生目光后,望着峡中静水湾中自家倒影,女子嘀咕着,自己骂自己。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自打从了张铁关之后,自己好久没这样骂过自己了。今日为何脱口而出又自骂?她久已习惯于他人当面的耻笑,背后戳她的背脊骨,她学会了不管他人对自己作何看法,只管怎么好活怎么活。可是,今日狭路相逢的这个书生的眼光,却为何让她受不了?莫非是因为这书生当初在刑场上曾那样关切地注视过自己?
走过这个湾,滑竿又从延伸向江中的栈道冒出头来,女子再回头,望着书生,他依旧呆立在原处。女子痴痴地望着卢魁先,用眼神说出心里憋着的话:“书生,换了你是我,照样会变成我今天这般模样。”
“我的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当年生死场上,那个敢当众用心口堵死张铁关枪口的女子,与眼前随着滑竿一颠一颠跟在张铁关身后的这女子,是一个人么?民国二年见过她,眼下民国四年吧?
4…2=2
才两年啊!却为何恍若隔世?人心人面,为何恍惚到这步田地?寻路回老家,还可以问路人。寻路奔前程,还可以问自心。可是,当我苦寻一条救国救民的路时,吾国吾民怎么恍然一变,变得令人茫茫然不知所之,恍兮惚兮如在噩梦中?
“出门撞到鬼——”卢魁先被一声断喝,从大白天这一场噩梦中惊醒,原来是前方栈道上抬滑竿前杠的那汉子在报路。
“撞到老鸦嘴!”抬后杠的应声道,表示已经听明前杠所报前路之险情。川省多山,山中抬滑竿的报路词,与川江上船工号子一样,是干这活路缺不得的,尤其是当滑竿走在悬崖险路上,抬前杠的视界开阔,抬后杠的眼前被坐滑竿的人身体堵住,只见脚下,若是前杠不向后杠及时报路,前杠后杠或行或停一冲突,转眼便生大祸。而前杠报出路后,后杠则必须应上一句,表示已知前面路况,否则前杠又怎么敢放心前行?最早抬滑竿的报路,也只是直杠杠说出路况,“前面有个要命的险崖嘴”、“晓得了,像老鸦嘴壳子一样难得拐过去”……久而久之,世世代代抬滑竿的竟口口相传,编就了一整套能将所有路况报得一清二楚、同时又简明、又上口,还能驱除长路寂寞孤独的唱词。就如当初撑木头的老祖宗,只喊“杭育杭育”,到今天却唱成了川江号子。这滑竿词,能报出前路最细小的路况,比如,路面上有一凼水,前杠就报:“明晃晃——”后杠便应:“水凼凼。”再比如,路面拐弯处一块石板,靠路坎外的石下有一半因水土流失悬空了,前杠就报:“吊脚楼——”其实路上并无吊脚楼,只是借了朝天门沿崖而起的捆绑房子来比喻那块石板的形状,后杠听后便应:“走里头。”应声后,踩上那块石板时,当真要“走里头”,要不会踩翻了石板,这在三峡栈道上,下场不堪设想。川省滑竿词甚至能报出前路路面上有一泡牛粪——“天上明晃晃——”,前杠会这样唱。“地下粪凼凼!”后杠会这样和。一唱一和间,前杠后杠各自高抬腿,便迈过那老牛刚屙到路面上的那一泡还带青草气息的牛粪。听得熟悉的轿夫词,卢魁先眼前浮现出跟随父亲卢麻布远行荣昌挑麻布时与抬滑竿的同路时所见的情景。此时,他抬眼望去,抬那女子的滑竿已经一头钻进峡中崖壁上用钢钎凿出的老鸦嘴巴般的栈道。抬滑竿的战战兢兢,慢得像蜗牛。栈道在老鸦嘴巴里头要拐一个老鸦嘴壳子一般的锐角急弯,角度不够滑竿拐过,只见前杠走到老鸦嘴壳子尖尖上,站定了,精瘦如树根、又像树根般扎实的身体像打在崖孔中支撑栈道的老木桩,后杠则绕着圈,到了身子都几乎悬在崖外的最大极限,这才半步半步地将滑竿朝前推,终于把滑竿推了过去,这一节,只要后杠推力过了一步,前杠就要摔下崖去。只要前杠定力软了半分,后杠同样摔崖。这才当真叫作——一失足,便成千古恨。过后,这一对抬滑竿的才同时出了一口大气,双双站定了,同时提丹田之气,“哦”的一声大吼,响得来盖过峡江中激浪雷鸣般的声响,这是过险关时心子提得太悬,过关后,下力人必须向天吐出的肚皮里这一口恶气。
铁壁合围般的大山中,这一声喊来回冲荡着,夔峡中“哦——哦——”连声。卢魁先被人天唱和、天人合一这一声声喊震撼,不由得也想长长地“哦”!可是,连自己都听不见这一声,丹田中,怎么就提不起抬滑竿的汉子们那一口气,嘴巴里,怎么就吐不出肚皮里那一口恶气?
“人心中,就那么一丁点儿靠它来活人的东西,你也真舍得丢?……”望着女子在对面栈道上一颠一颠的脸庞,卢魁先无声问出。
女子用眼神报以无声一叹。滑竿拐过下一处“老鸦嘴”,那一张依旧秀丽,却茫然无助、凄艳无比,羞辱得无地自容的脸从卢魁先眼前消失。从此,卢魁先再也没碰上过张铁关,自然也没碰上过这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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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熊(六)
卢魁先一使劲,手头的那一筒袁大头争先恐后从包裹的报纸中挤出,卢魁先张开十指,袁大头叮叮当当撞在栈道石级上,坠下崖去。卢魁先似乎与夔门有缘,却与金钱无缘。民国元年,他人未到夔门,却抛弃了夔关监督的四万两银俸。民国四年,同样将这一筒袁大头抛在夔门。卢魁先笑了。洞穿长峡的劲风吹过,将他手头的破报纸卷向峡中,卢魁先无意中抬眼,看到头版通栏标题:
云南都督唐继尧领衔,与蔡锷等致电洪宪皇帝袁世凯——取消帝制,死刑惩办帝制派领袖杨度十三人
卢魁先急伸手向空中捞那报纸。劲风似在耍弄他,眼看报纸要到他手头,又让它打了滚,飘向峡中。于是卢魁先看到了报纸另一面,第二版有通缉令,“通缉鄂省流窜入川匪首湖北熊一名”。此行入湖北境内后,这头“熊”老是在自己身边出没……劲风偏偏让报纸在他面前飘摇,上下翻飞,卢魁先大约看出,此通缉令却与通常通缉令不同,没有照片。想来这头“熊”道行不弱,神出鬼没,官府至今连大概其勾画其人相貌的画像都绘不出一张,连真名实姓都报不出来。报纸终于划着之字坠落江中,卢魁先刚好读出通缉令上一行字:“其人凶残无道、长一脸络腮胡子云云……”
寂寞深处有人家
人家就在天之涯
望不尽夕阳远影悲青发
花开花落几时才回家
我像只大鸟在天上飞
有谁能明白我苦苦的体会
梦里来梦里去有谁知晓
我为谁?谁为我流泪?
卢魁先沿大河一路西行,到了朝天门两河口,拐入小河,再西行。
斜雨细风,捎带着野地逢雨时能闻到的泥土草根的微微的腥味,令人清新。卢魁先终于走到合川城下。一抬眼,一别经年,城门一点没变,只是荒草更见莽苍,城头上似多了几件东西,是一张官府悬赏告示,一个汉子的画像。这画像奇怪,只有脸形轮廓,不见眉眼,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