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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周国平自选集-第22部分

小说: 周国平自选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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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孤独也是一种爱。

  爱和孤独是人生最美丽的两支曲子,两者缺一不可。无爱的心灵不会孤独,未曾体味过孤独的人也不可能懂得爱。

  由于怀着爱的希望,孤独才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甜蜜的。当我独自在田野里徘徊时,

  那些花朵、小草、树木、河流之所以能给我以慰藉,正是因为我隐约预感到,我可能会和另一颗同样爱它们的灵魂相遇。

  不止…位先贤指出,…个人无论看到怎样的美景奇观,如果他没有机会向人讲述,他就决不会感到快乐。人终究是离不开同类的。一个无人分享的快乐决非真正的快乐,而一个无人分担的痛苦则是最可怕的痛苦。所谓分享和分担,未必要有人在场。但至少要有人知道。永远没有人知道,绝对的孤独,痛苦便会成为绝望,而快乐……同样也会变成绝望!

  交往为人性所必需,它的分寸却不好掌握。帕斯卡尔说:〃我们由于交往而形成了精神和感情,但我们也由于交往而败坏着精神和感情。〃我相信,前…种交往是两个人之间的心灵沟通,它是马丁·布伯所说的那种〃我与你〃的相遇,既充满爱,又尊重孤独;相反,后一种交往则是熙熙攘攘的利害交易,它如同尼采所形容的〃市场〃,既亵渎了爱,又羞辱了孤独。相遇是人生莫大的幸运,在此时刻。两颗灵魂仿佛同时认出了对方,惊喜地喊出:〃是你!〃人一生中只要有过这个时刻,爱和孤独便都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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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二章

  ?我相信我是一个勤于思考人生的人,其证据是,迄今为止,除了思考人生,我几乎别无作为。然而,当我检点思考的结果时,却发现我弄明白的似乎只有这一个简单的事实:

  今天我活着。

  真的明白吗?假如有一位苏格拉底把我拉住,追根究底地考问我什么是今天,我是谁,活

  着又是怎么回事,我一定会被问住的。这个短语纠缠着三个古老的哲学难题:时间,自我,生与死。对于其中每一个,哲学家们讨论了几千年,至今仍是众说纷纭。

  我只能说:我也尽我所能地思考过了。

  我只能说:无论我的思考多么不明晰,今天我活着却是一个明晰的事实。

  我认清这个事实并不容易。因为对明天我将死去思考得太久,我一度忽略了今天我还活着。不过,也正因为对明天我将死去思考得太久,我才终于懂得了今天我该如何活着。

  今天我活着,而明天我将死去……所以,我要执著生命,爱护自我,珍惜今天,度一个浓烈的人生。

  今天我活着,而明天我将死去……所以,我要超脱生命,参破自我,宽容今天,度一个恬淡的人生。

  当我说〃今天我活着〃时,意味着我有了…种精神准备,即使明天死也不该觉得意外,而这反而使我获得了一种从容的心情,可以像永远不死那样过好今天。

  无论如何,活着是美好的,能够说〃今天我活着〃这句话是幸福的。

  收在这本集子里的文章便记录了我对人生境况的思考和活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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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三章

  ?一

  如同一切〃文化热〃一样,所谓〃昆德拉热〃也是以误解为前提的。人们把道具看成了主角,误以为眼前正在上演的是一出政治剧,于是这位移居巴黎的捷克作家便被当作一个持不同政见的文学英雄受到了欢迎或者警惕。

  现在,随着昆德拉的文论集《小说的艺术》中译本的出版,我祝愿他能重获一位智者应得的宁静。

  昆德拉最欣赏的现代作家是卡夫卡。当评论家们纷纷把卡夫卡小说解释为一种批评资本主义异化的政治寓言的时候,昆德拉却赞扬它们是〃小说的彻底自主性的出色样板〃,指出其意义恰恰在于它们的〃不介入〃,即在所有政治纲领和意识形态面前保持完全的自主。

  不介入

  并非袖手旁观,〃自主〃并非中立。卡夫卡也好,昆德拉也好,他们的作品即使在政治的层面上也是富于批判意义的。但是,他们始终站得比政治更高,能够超越政治的层面而达于哲学的层面。如同昆德拉自己所说,在他的小说中,历史本身是被当作存在境况而给予理解和分析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政治批判也就具有了超出政治的人生思考的意义。

  高度政治化的环境对于人的思考力具有一种威慑作用,一个人哪怕他是笛卡儿,在身历其境时恐怕也难以怡然从事〃形而上学的沉思〃。面对血与火的事实,那种对于宇宙和生命意义的〃终极关切〃未免显得奢侈。然而,我相信,一个人如果真是一位现代的笛卡儿,那么,无论他写小说还是研究哲学,他都终能摆脱政治的威慑作用,使得异乎寻常的政治阅历不是阻断而是深化他的人生思考。

  鲁迅曾经谈到一种情况:呼唤革命的作家在革命到来时反而沉寂了。我们可以补充一种类似的情况:呼唤自由的作家在自由到来时也可能会沉寂。仅仅在政治层面上思考和写作的作家,其作品的动机和效果均系于那个高度政治化的环境,一旦政治淡化(自由正意味着政治淡化),他们的写作生命就结束了。他们的优势在于敢写不允许写的东西,既然什么都允许写,他们还有什么可写的呢?

  比较起来,立足于人生层面的作家有更耐久的写作生命,因为政治淡化原本就是他们的一个心灵事实。他们的使命不是捍卫或推翻某种教义,而是探究存在之谜。教义会过时,而存在之谜的谜底是不可能有朝一日被穷尽的。

  所以,在移居巴黎之后,昆德拉的作品仍然源源不断地问世,我对此丝毫不感到奇怪。

  二

  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称小说家为〃存在的勘探者〃,而把小说的使命确定为〃通过想像出的人物对存在进行深思〃,〃揭示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方面〃。

  昆德拉所说的〃存在〃,直接引自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尽管这部巨著整个儿是在谈论〃存在〃,却始终不曾给〃存在〃下过一个定义。海德格尔承认:〃';存在';这个概念是不可定义的。〃我们只能约略推断,它是一个关涉人和世界的本质的范畴。正因为如此,存在是一个永恒的谜。

  按照尼采的说法,哲学家和诗人都是〃猜谜者〃,致力于探究存在之谜。那么,小说的特点何在?在昆德拉看来,小说的使命与哲学、诗并无二致,只是小说拥有更丰富的手段,它具有〃非凡的合并能力〃,能把哲学和诗包容在自身中,而哲学和诗却无能包容小说。

  在勘探存在方面,哲学和诗的确各有自己的尴尬。哲学的手段是概念和逻辑,但逻辑的绳索不能套住活的存在。诗的手段是感觉和意象,但意象的碎片难以映显完整的存在。很久以来,哲学和诗试图通过联姻走出困境,结果好像并不理想,我们读到了许多美文和玄诗,也就是说,许多化装为哲学的诗和化装为诗的哲学。我不认为小说是惟一的乃至最后的出路,然而,设计出一些基本情境或情境之组合,用它们来包容、连接、贯通哲学的体悟和诗的感觉,也许是值得一试的途径。

  昆德拉把他小说里的人物称作〃实验性的自我〃,其实质是对存在的某个方面的疑问。例如,在《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中,托马斯大夫是对存在之轻的疑问,特丽莎是对灵与肉的疑问。事实上,它们都是作者自己的疑问,推而广之,也是每一个自我对于存在所可能具有的一些根本性困惑,昆德拉为之设计了相应的人物和情境,而小说的展开便是对这些疑问的深入追究。

  关于〃存在之轻〃的译法和含义,批评界至今众说纷纭。其实,只要考虑到昆德拉使用的〃存在〃一词的海德格尔来源,许多无谓的争论即可避免。〃存在之轻〃就是人生缺乏实质,人生的实质太轻飘,所以使人不能承受。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自己有一个说明:〃如果上帝已经走了,人不再是主人,谁是主人呢?地球没有任何主人,在空无中前进。这就是存在的不可承受之轻。〃可见其涵义与〃上帝死了〃命题一脉相承,即指人生根本价值的失落。对于托马斯来说,人生实质的空无尤其表现在人生受偶然性支配,使得一切真正的选择成为不可能,而他所爱上的特丽莎便是绝对偶然性的化身。另一方面,特丽莎之受灵与肉问题的困扰,又是和托马斯既爱她又同众多女人发生性关系这一情形分不开的。两个主人公各自代表对存在的一个基本困惑,同时又构成诱发对方困惑的一个基本情境。在这样一种颇为巧妙的结构中,昆德拉把人物的性格和存在的思考同步推向了深入。

  我终归相信,探究存在之谜还是可以用多种方式的,不必是小说;用小说探究存在之谜还是可以有多种写法的,不必如昆德拉。但是,我同时也相信昆德拉的话:〃没有发现过去始终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说是不道德的。〃不但小说,而且一切精神创作,惟有对人生基本境况作出了新的揭示,才称得上伟大。

  三

  昆德拉之所以要重提小说的使命问题,是因为他看到了现代人的深刻的精神危机,这个危机可以用海德格尔的一句名言来概括,就是〃存在的被遗忘〃。

  存在是如何被遗忘的?昆德拉说:〃人处在一个真正的缩减的旋涡中,胡塞尔所讲的';生活世界';在旋涡中宿命般地黯淡,存在坠入遗忘。〃

  缩减仿佛是一种宿命。我们刚刚告别生活一切领域缩减为政治的时代,一个新的缩减旋涡又更加有力地罩住了我们。在这个旋涡中,爱情缩减为性,友谊缩减为交际和公共关系,读书和思考缩减为看电视,大自然缩减为豪华宾馆里的室内风景,对土地的依恋缩减为旅游业,真正的精神冒险缩减为假冒险的游乐设施。要之,一切精神价值都缩减成了实用价值,永恒的怀念和追求缩减成了当下的官能享受。当我看到孩子们不再玩沙和泥土,而是玩电子游戏机,不再知道白雪公主,而是津津乐道卡通片里的机器人的时候,我心中明白一个真正可怕的过程正在地球上悄悄进行。我也懂得了昆德拉说这话的沉痛:〃明天当自然从地球上消失的时候,谁会发现呢?……末日并不是世界末日的爆炸,也许没有什么比末日更为平静的了。〃我知道他绝非危言耸听,因为和自然一起消失的还有我们的灵魂,我们的整个心灵生活。上帝之死不足以造成末日,真正的世界末日是在人不图自救、不复寻求生命意义的那一天到来的。

  可悲的是,包括小说在内的现代文化也卷入了这个缩减的旋涡,甚至为之推波助澜。文化缩减成了大众传播媒介,人们不复孕育和创造,只求在公众面前频繁亮相。小说家不甘心于默默无闻地在存在的某个未知领域里勘探,而是把眼睛盯着市场,揣摩和迎合大众心理,用广告手段提高知名度,热衷于挤进影星、歌星、体育明星的行列,和他们一起成为电视和小报上的新闻人物。如同昆德拉所说,小说不再是作品,而成了一种动作,一个没有未来的当下事件。他建议比自己的作品聪明的小说家改行,事实上他们已经改行了……他们如今是电视制片人,文化经纪人,大腕,款爷。

  正是面对他称之为〃媚俗〃的时代精神,昆德拉举起了他的堂·吉诃德之剑,要用小说来对抗世界性的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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