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一刀 右一刀-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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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很冷,客栈老板娘端来一盆绝对古老的铜火盆让我烤手,并且送了几个芋儿埋在炭灰里,那是能永远记住的温暖,我当时正处在人生一次痛苦的大抉择中,钟声响起的时候,剥开芋儿吃了一口,觉得人生变得很简单。
自己的骨头熬一锅理想的靓汤(1)
人的一生其实是被理想折磨的一生,特别是居住,要还是猴子,找棵大树找个山洞群居就行,只要第二天早上还没被雷电烧成熟食或被剑齿虎这样的大型猫科动物叨走,就是真正的居住幸福。
小时候被一部片子感动得泪流满面——《聂耳》,由赵丹主演的这部片子有一个情节:被革命和爱情双重驱动的男主角,于一个静谧的夜中把脑袋伸出上海的某处小阁楼天窗外,拎着小提琴(那时很小资地叫它“梵阿铃”)开始演奏《幸福狂想曲》……阁楼、梵阿铃、静谧的夜、细雨如丝、澎湃的年轻音乐家——我发誓,当时我决心拥有这样一处小阁楼,总之它给我的感觉如此之好,如此地代表着还未成功(但必将成功)的爱情与革命,那真叫浪漫。
很久以后我才想通,上海滩那些个小阁楼非常潮湿非常容易得关节炎非常肮脏非常地容易遭到老鼠的袭击,而且把头伸出阁楼天窗外拉梵阿铃不现实,革命与爱情还没成功,隔壁家老阿姨的洗脚水就会泼将过来。
大学报到那天我很激动,不仅因为我们那会儿考上大学很光宗耀祖,而且我可以在集体寝室里与众室友切磋一切可以切磋的人生理想,包括尽情打麻将。大学宿舍,虽然多么“象牙”的一个称呼。
但寝室里良莠不齐,先是老四偷了老二的打火机被老大扇掉门牙,后是老三另立山头向老大叫板,然后大家在一个闷骚躁动的夏天后开始找女朋友,我们那著名的团结的健康向上的316寝室名存实亡。大三那会儿,因寝室卫生条件太差(有一盆洗脚水至少2个学期没人倒了),本寝室成为甲肝的传染源;等肝炎被校方及时扑灭,又有两个室友因打麻将屡教不改而被开除……
成都“五大花园”热销时,我借钱买了一套170多平米的复式楼,虽然这种所谓“花园”离市区足有一个小时路程,但这已使人生的居住理想初现端倪,想象自己坐在房子里那半旋转式木楼梯上(这时一定要叨根香烟)端注客厅的感觉一定很惬意,我为当初小阁楼、大学寝室的居住理想汗颜,并为复式楼的居住现状深感骄傲,走出房门时背阔肌也提得高高的。
不久,有一贼竟爬上我家的窗台,得手后竟坐在我心爱的半旋转楼梯上抽了根烟,他走后,那股子香烟味道还余音绕梁,这让我很受伤。五大花园治安太差,一气之下我带着复式的心情把复式房卖了。
我一哥们儿的哥们曾在北京广播电台做主播,攒了一笔银子,他妻子生得极漂亮,如果酷爱艺术又有些资历的人一定记得当年有部轰动中国乃至世界的大型敦煌歌舞剧叫《丝路花雨》,他妻子就是里边二号“飞天”的角儿,甘肃一歌舞团的台柱。我哥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她搞定,未几,美人儿说想去美国定居,目标直指洛杉矶的“Town House”。
这美女有追求,所谓“Town House”就是葛优在《不见不散》里用特崇拜的口吻大叫的“好大一个耗子”——绝对美国中产阶级,绝对单门独户,前面有花园,后面有游泳池,看着《华尔街邮报》或《洛杉矶时报》坐等日落的那种美好情调。
说实话,在遭遇成都“五大花园”后,我屡屡从盗版碟中看到美国中产阶级的居住条件,那才叫生活,那才叫品位,电梯公寓楼?联排式别墅?那是人住的地方吗。我开始把理想的导弹瞄向独幢式别墅——不,它的学名叫“Town House”,深深把这个发音刻入大脑语言区。
哥们儿的哥们儿一直在国际长途里对哥们儿说:“欢迎到洛杉矶参观”,我去到哥们位于洛杉矶的家中已是2003年,因为正举行美国女足世界杯顺道过去瞻仰的,他那“大耗子”位于洛杉矶一处半坡上,白天可以享受著名的加州阳光,入夜可以俯瞰山下壮丽的车河,但听不到车的噪音,整个社区属于那种你踏进一只脚就肃然起敬甚至觉得前30年白活了的地方。
但我哥们的哥们儿4年工夫就老了一头,以前他是记者队的强力中锋,现在背似乎佝偻了、头发也没以前那么茂盛,为了凑足60万美金买下这“大耗子”,他被吸干了人生的灯油,他按揭的是房子,但我觉着他把他整个的人也按揭进去了。哥们生活很拮据,他请我们吃的晚餐是粉条、白菜炖骨头汤,怀疑骨头是从打工的餐厅带回来的,因为美国人不吃骨头,喝的二锅头是我们偷偷带进海关的,因为美国的酒贵,花园里的草坪也只种了1/3,他悻悻说:因为养护费太贵。
哥们为了那美国“耗子”的人生理想,辞去了很火的电台工作,到美国后先帮人当司机,后又去唐人街包饺子,再后来又去当中文家教(其实我另一哥们儿甚至帮私立医院背过尸,他曾恶毒地开了一个玩笑说,这活赚钱啊,别说背尸,有钱奸尸我也干,事实上上述几种工作他有时是兼着一块干的,“还有20万,估计还得干10年,还完房贷我就回国”),我算了一下,10年之后他已50多岁,连骨油都被理想熬干了。
自己的骨头熬一锅理想的靓汤(2)
这时,他那在华人旅行社打工的妻子回家了。那情形是后来看了《手机》后才深刻感悟到的,就是吕桂花30年后的模样——当年的蜂腰已有黄桶的趋向,当年天鹅般的脖子暗藏摺子,为了尽量挣钱还房贷,美人儿已如黄花去…… 但是我惊谔地发现,客厅中仍然有一架钢琴,很贵的那种。
为了理想的代价,生活中一茬茬涌现吕桂花。在我们这个时代,究竟是房子为人服务,还是人成为房子的奴隶,把你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都按揭进去。
所谓理想,就是用自己的骨头熬成的一锅靓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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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到乡下来(1)
我一直怀疑,把“住到乡下”搞成一种时尚不是因为需要,而是因为诱惑,一种中产阶级生活情调的诱惑——蓝天、白云、草坪,孩子们在和那两条“哈士奇”嬉戏,太太在整理玫瑰园的花朵,而我,叨着烟斗斜躺在木制阳台的藤椅上,懒散中透着从容地看着某份主流报纸的财经新闻,最好的设计是看到一半时扔下报纸叹一声:“股市诡谲啊……”
这样的图腾想象一直蛊惑着我,那年看王志文、许晴演的《东边日出西边雨》,男主角建在郊外白桦林中的小木屋和当时还美得不可方物的许晴共同构成了强刺激,它符合东方陶渊明式的桃源遐思又紧扣时代的波希米亚节奏——直到前年碰到一号称在那剧组干过的人,才知道剧组在拍摄期间一直啃方便面,因为离城太远,生活极不方便。
人类的行居轨迹远远不像圣人和诗人描绘的那样宏大叙事,其实就是一种无聊的轮回,从乡下到城里,从城里到乡下,如此而已。但我们仍然被大量美国中产阶级片子推动着,向往去一片明媚、洁净、有序、富饶的小镇居住,矢志不渝。
老朱实现他美国式居住梦想时是36岁,地点:华阳,代价:按揭20年。虽然是两户一幢的联排别墅,但这个遗憾很容易因为其它正面因素而忽略不计——他拥有了一处草坪,拥有了从一楼至三楼窜上窜下的快乐,拥有了早餐时坐在落地窗前把刀叉碰得叮叮当当的音符……那几天他常给各路朋友打电话,故作漫不经心地通知对方:欢迎到乡下来做客。“乡下”两字他咬得很重,而且打给我那次,这两字甚至特别动用了普通话。
老朱开始索然无味是在入住1个月后,继而烦躁,继而愤怒。实际情况是:老朱并没有怎么享受躺在草坪上的惬意,倒是因为一次美国式的烧烤晚宴而格外失意,粗鲁而没见过世面的哥们把鸡骨头吐得满草坪都是,再由女宾们的高跟鞋把冬季草种踩得满目疮痍;一楼到三楼的奔波辛劳逐日递增,不仅叫女儿下楼吃饭显得无比麻烦,甚至从储物室搬床被子到主卧也遥远得像西天取经;最要命的是距离产生寂寞,前几次老朱还开着“马六”将亲朋们迎来送往,但终于他挺不住了,客人们也挺不住了——按照理论距离,如果取消成都所有的红绿灯和堵车,华阳前往市区只需20分钟,但现实与广告不一致,加上可以理解的心理距离(同等时间内去趟华阳比在市区里溜达要遥远得多),所以门前冷落鞍马稀,所以老朱如今晚间主要是在家中守着各类电视节目,从CCTV的“新闻联播”到SCTV的“电视点歌”,直到“再见”,直到斑马条或雪花点…… 他怀疑自已会提前老年痴呆。
老朱在寂寞中悟出的道理是:虽然乡下无比美好,但人是需要社会的,而不是社会需要人(除非你是一个需要每天被人民渴望觐见的领袖),住在乡下伸手不见六指,抬头不见乡亲,真他妈有种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被孤立感。
悲剧是这样开始的:在冬天里最后一根草儿行将枯死的时候,老朱动了养一群鸡的念头,“母的可以下蛋,公的可以打鸣,热闹而温暖”——于是一个美利坚中产阶级式的居郊梦想,将随着第一枚鸡蛋或第一声破晓的降临,最终堕落成有几千年传统的中国老农的田舍生活。
让中国人像美国人一样生活还真不容易。老朱出生在苏北一农村,村里就出了他这一个大学生,当村长的爸爸希望他有朝一日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怎么辛辛苦苦36年,我老朱又回到了村里?”老朱诧异地思考生活,脑子有点混乱。
与老朱“联排”的邻居叫老孙,老孙比老朱乐观,老孙也比老朱有钱,老孙的乐观与钱财促使他想要自已比老朱做得更有品位,比如老孙80多万买的房子光装修就花了100万。如果你进入老孙的别墅,会发现4间厕所里纷纷安上名牌电视机,殷勤而准确地正对着马桶(马桶坐垫是真皮加热的,马桶盖上都有瑞典厂家特制的黄铜徽章)。后来我了解到,老孙小时候家里也很穷,他36岁时才拥有第一部电视机,所以他喜欢看电视,他认为巨大的等离子电视会给他一种人生的支撑。不要因此就认为老孙是一个简单的电器崇拜者,他也在追求艺术品位,比如说他家的楼梯扶手转角就令人肃然起敬。
老孙把一块上等的石材寄到意大利是因为中国的厂家无法完美地制作扶手转角部分,那块石材含缅玉的成分,买成42000多,运费8000多,意大利工匠加工费折合人民币60000多,总共花了120000左右。需要注明的是,为此转角部分——老孙等了8个月时间。
老孙真敢把这石头不远万里寄到意大利佛罗伦萨,老孙真敢把它宝贝一样安在楼梯上,我们问过老孙理由,那一刻老孙的眼珠子迸发出一束晶莹得发绿的光芒,他一字一句地说:“我56岁了,这扶手——就算是我给自己人生一个交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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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到乡下来(2)
老孙真牛逼! 因为老孙敢把自已交待给一把转角石质扶手。
一个56岁的人可以用一段楼梯扶手给人生一个交待,并且如此乐观地住在乡下;但情况不总是这样,“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