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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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场病使她有权要求别人体谅她。还有,大夫也说过她不能再受很多打击了,她得由着她自己的性子才行。在她眼里,任何人若敢于站起来反对她,就跟谋杀差不多。她对恩萧先生和他的同伴们都躲得远远的,她哥哥受了肯尼兹的教导,又想到她的狂怒常常会引起一阵癫痫的严重威胁,也就对她百依百顺,尽量不去惹恼她。讲到容忍她的反复无常,他实在是太迁就了,这并不是出于感情,而是出于妄自尊大,他真心盼望能看到她和林惇家联姻以便门第增光,并且只要她不去打扰他,她就尽可以把我们当奴隶一样践踏,他才不管呢!埃德加·林惇,像在他以前和以后的多数人一样,是给迷住了。他父亲逝世三年后,他把她领到吉默吞教堂那天,他自信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很勉强地被劝说离开了呼啸山庄,陪她到这儿来了。小哈里顿差不多五岁了,我才开始教他认字,我们分别得很惨。可是凯瑟琳的眼泪比我们的更有力量——当我拒绝去,而她发觉她的请求不能感动我的时候,她就到她丈夫和她哥哥跟前去恸哭。她丈夫要给我很多工钱,她哥哥命令我打铺盖——他说,现在没有女主人啦,他屋里不需要女佣人了。至于哈里顿,不久就有副牧师来照管了。因此我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叫我做什么就照办吧。我告诉主人说,他把所有的正派人都打发走了,那只会让他毁灭得更快些。我亲亲哈里顿作为告别。从此以后他和我是陌生人啦,想起来可非常古怪,可是我敢说他已把丁艾伦一古脑儿全忘了,也忘了他曾经是她在世上最宝贵的,而她也曾是他最宝贵的!
管家把故事讲到这里,偶然向烟囱上的时钟瞅了一眼:出乎她的意料,时针已指到一点半。她就再也不肯多待一秒钟。老实说,我自己也有意让她的故事的续篇搁一搁。现在她已经不见踪影,睡觉去了,我又沉思了一两个钟头,虽然我的头和四肢痛得不想动,可是我也得鼓起勇气去睡觉了。
第十章
对于一个隐士的生活这倒是一个绝妙的开始!四个星期的折磨,辗转不眠,还有生病!啊,这荒凉的风,严寒的北方天空,难走的路,慢腾腾的乡下大夫!还有,啊,轻易看不见人的脸,还有,比什么都糟的是肯尼兹可怕的暗示,说我不到春天甭想出门!
希刺克厉夫先生刚刚光临来看了我。大概在七天以前他送我一对松鸡——这是这季节的最后两只了。坏蛋!我这场病,他可不是全然没有责任的,我很想这样告诉他。可是,唉呀!这个人真够慈悲,坐在我床边足足一个钟点。谈了一些别的题目,而不谈药片、药水、药膏治疗之类的内容,那么我怎么能得罪他呢?这倒是一段舒适的休养时期。我还太弱,没法读书,但是我觉得我仿佛能够享受一点有趣的东西了。为什么不把丁太太叫上来讲完她的故事呢?我还能记得她所讲到的主要情节。是的,我记得她的男主角跑掉了,而且三年杳无音讯;而女主角结婚了。我要拉铃。我要是发现我已经能够愉快地聊天,一定会高兴的。丁太太来了。
“先生,还要等二十分钟才吃药哩,”她开始说。
“去吧,去它的!”我回答,“我想要——”
“医生说你必须服药粉了。”
“我满心愿意,不要打扰我。过来,坐在这儿。不要碰那一排苦药瓶。把你的毛线活从口袋里拿出来——好啦——现在接着讲希刺克厉夫先生的历史吧,从你打住的地方讲到现在。他是不是在欧洲大陆上完成他的教育,变成一个绅士回来了?或是他在大学里得到了半工半读的免费生的位置?或者逃到美洲去,从他的第二祖国那儿吸取膏血而获得了名望?或者更干脆些在英国公路上打劫发了财?”
“也许这些职业他都干过一点,洛克乌德先生,可是我说不出他究竟干了什么,我声明过我不知道他怎么搞到钱的!我也不明白他用什么方法把他本来沉入野蛮无知的心灵救出来的。但是,对不起,如果你认为能让你高兴而不烦扰你,我就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讲下去了。你今天早上觉得好点吗?”
“好多了。”
“好消息。”
我带着凯瑟琳小姐一起到了画眉田庄。虽然失望,然而足以欣慰的是她的举止好多了,这是我当初简直不敢想的。看来她几乎过于喜爱林惇先生了,甚至对他的妹妹,她也表现出十分亲热。当然,他们两个对她的舒适也非常关怀。并不是荆棘倒向忍冬①,而是忍冬拥抱荆棘。并没有双方互相让步的事,一个站得笔直,其他的人就都得顺从。既遭不到反对,又遭不到冷淡,谁还能使坏性子发脾气呢?我看出埃德加先生是生怕惹她发怒。他掩饰着这种惧怕不让她知道;可是当她有什么蛮不讲理的吩咐时,他若一听见我答话声气硬些,或是看见别的仆人不太乐意时,他就皱起眉头表示生气了,而他为了自己的事从来不沉下脸的。他几次很严厉地对我说起我的不懂规矩;而且肯定说那怕用一把小刀戳他一下,也抵不上看见他的夫人烦恼时那么难受。我不要让一位仁慈的主人难过,我就得学着克制些。而且,有半年时间,这火药像沙土一样地摆在那儿并没引爆,因为没有火凑近来使它爆炸。凯瑟琳时不时地也有阴郁和沉默的时候,她的丈夫便以同情的沉默,以表示尊重。他认为这是由于她那场危险的病所引起的体质上的变化,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有过心情抑郁的时候。她如现出阳光重返的神气,他这边也就现出阳光重返来表示欢迎。我相信我可以说他们真的得到深沉的、与日俱增的幸福了。
①忍冬——honeysuckle,半常绿罐木,茎蔓生,初夏开白花,有香气,叶花可入药,俗名金银花。
幸福完结了。唉,到头来我们总归是为了自己;温和慷慨的人不过比傲慢霸道的人自私得稍微公平一点罢了,等到种种情况使得两个人都感觉到一方的利益并不是对方思想中主要关心的事物的时候,幸福就完结了。九月里一个醉人的傍晚,我挎着一大篮才采下来的苹果从花园出来。那时已经快黑了,月亮从院子的高墙外照过来,照出一些模糊的阴影,潜藏在这房子的无数突出部分的角落里。我把我这篮东西放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站一站,休息一会,再吸几口柔和甜美的空气,我抬眼望着月亮,背朝着大门,这时我听见我背后有个声音说:
“耐莉,是你吗?”
那是个深沉的声音,又是外地口音,可是唸我的名字又唸得让人听了怪熟悉的。我害怕地转过来看看倒是谁在说话,因为门是关着的,我又没看见有人上台阶。在门廊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动。而且,正在走近,我看出是个高高的人,穿着黑衣服,有张黑黑的脸,还有黑头发。他斜靠在屋边,手指握着门闩,好像打算自己要开门似的。
“能是谁呢?”我想着。“恩萧先生吗?啊,不是!声音不像他的。”
“我已经等了一个钟头了,”就在我还发愣的当儿他又说了,“我等的时候,四周一直像死一样的静。我不敢进去。你不认识我了吗?瞧瞧,我不是生人呀!”
一道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两颊苍白,一半为黑胡须所盖,眉头低耸,眼睛深陷而且很特别。我记起这对眼睛了。
“什么!”我叫道,不能确定是把他当作人,还是鬼。我惊讶地举起双手。“什么!你回来啦?真是你吗?是你吗?”
“是啊,希刺克厉夫,”他回答,从我身上抬眼看一下窗户,那儿映照出灿烂的月亮,却没有灯光从里面射出来。“他们在家吗——她在哪儿?耐莉,你在不高兴——你用不着这么惊慌呀!她在这儿吗?说呀!我要跟她说一句话——你的女主人。去吧,说有人从吉默吞来想见见她。”
“她怎么接受这消息呢?”我喊起来,“她会怎么办呢?这件意外的事真让我为难——这会让她昏了头的!你是希刺克厉夫!可是变啦!不,简直没法让人明白,你当过兵了吧?”
“去吧,送我的口信去。”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问话。
“你不去,我就等于在地狱里!”
他抬起门闩,我进去了。可是当我走到林惇先生和夫人所在的客厅那儿,我没法让自己向前走了。终于,我决定借口问他们要不要点蜡烛,我就开了门。
他们一起坐在窗前,格子窗拉开,抵在墙上,望出去,除了花园的树木与天然的绿色园林之外,还可以看见吉默吞山谷,有一长条白雾简直都快环绕到山顶上(因为你过了教堂不久,也许会注意到,从旷野里吹来的燃燃微风,正吹动着一条弯弯曲曲顺着狭谷流去的小溪)。呼啸山庄耸立在这银色的雾气上面,但是却看不见我们的老房子——那是偏在山的另一面的。这屋子和屋里的人,以及他们凝视着的景致,都显得非常安谧。我畏畏缩缩不情愿执行我的使命,问过点灯的话后,实际上差点不说话就走开,这时意识到我的傻念头,就又迫使我回来,低声说:
“从吉默吞来了一个人想见你,夫人。”
“他有什么事?”林惇夫人问。
“我没问他,”我回答。
“好吧,放下窗帘,耐莉,”她说,“端茶来,我马上就回来。”
她离开了这间屋子。埃德加先生不经意地问问是谁。
“是太太没想到的人,”我回答,“就是那个希刺克厉夫——你记得他吧,先生——他原来住在恩萧先生家的。”
“什么!那个吉普赛——是那个乡巴佬吗?”他喊起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凯瑟琳呢?”
“嘘!你千万别这么叫他,主人,”我说。“她要是听见的话,她会很难过的。他跑掉的时候她几乎心碎了,我猜他这次回来对她可是件大喜事呢。”
林惇先生走到屋子那边一个可以望见院子的窗户前,他打开窗户,向外探身。我猜他们就在下面,因为他马上喊起来了:
“别站在那儿,亲爱的!要是贵客,就把他带进来吧。”
没有多久,我听见门闩响,凯瑟琳飞奔上楼,上气不接下气,心慌意乱,兴奋得不知该怎么表现她的欢喜了:的确,只消看她的脸,你反而要猜疑将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
“啊,埃德加,埃德加!”她喘息着,搂着他的脖子。“啊,埃德加,亲爱的!希刺克厉夫回来啦——他是回来啦!”她拚命地搂住他。
“好啦,好啦。”她丈夫烦恼地叫道,“不要为了这个就要把我勒死啦!我从来没有想到他是这么一个稀奇的宝贝。用不着高兴得发疯呀!”
“我知道你过去不喜欢他。”她回答,稍微把她那种强烈的喜悦抑制了一些。“可是为了我的缘故,你们现在非作朋友不可。我叫他上来好吗?”
“这里?”他说,“到客厅里来么?”
“不到这儿还到哪儿呢?”她问。
他显得怪难为情的,绕着弯儿说厨房对他还比较合适些。
林惇夫人带着一种诙谐的表情瞅着他——对于他的苛求是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了一会她又说:“我不能坐在厨房里。在这儿摆两张桌子吧,艾伦,一张给你主人和伊莎贝拉小姐用,他们是有门第的上等人;另一张给希刺克厉夫和我自己,我们是属于下等阶级的。那样可以使你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