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第一期-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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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e说嘉羽走后,那边罕见地下了场雪,电视气象预报员提前数天就在兴奋地预告,最后弄得尽人皆知,几乎演变成流行的问候语。节日如往年一般,并没有太多亮点,过后就回实验室打发时间,家里热闹过后的冷清令人无法适应。不过学校也强不了多少,房间里空空荡荡,偶尔上网读到有趣的新闻,正要跟嘉羽分享,看到洁净的桌面和紧锁的书柜,才想起已是物是人非。
嘉羽听得有些莫名伤感,忙说我在国内过得挺好,虽然天气很冷没有车开,但每天都能吃到美味,你知道,就是那种很辣的。等你来中国玩,我做东。
Lee曾经到嘉羽的公寓做客时领教过水煮鱼的能量,笑容可掬地接过主人的美意,只尝了一口,就辣得舌头肿胀口齿不清,连喝三杯苏打水,脸上的肌肉才渐渐恢复弹性。估计一朝蛇咬的痛楚依然清晰,Lee立刻开始攻击嘉羽心意不诚。
两人相隔十二个时区,朗朗地笑了半天,Lee突然问道,要找的人有音讯么?
嘉羽只好实话实说。
如果找不到就算了,跟导师打个招呼回来吧,你也知道这边缺人,估计他欢迎还来不及。
好不容易回来了,先让我过几天安稳日子再说。随便你吧。Lee的语气有点无奈。
暮色四合,嘉羽立在风中饥寒交迫,又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末了Lee说,有了手机号,小心我随时吵醒你睡觉。
坐定,看尚平吃得正香,嘉羽恍然想起忘记问Lee去年圣诞吃奶油蛋糕的事。掰开一双筷子,正要开动,铃声又响起来。他抄起电话就说,兄弟,你想我也不能不让我吃饭啊。
你是嘉羽么?一个女人轻声在讲中文。
36。
梅纹肯定出事了,嘉羽对尚平说。起身跑到路边,拦住一辆出租车,直奔Wooden Creek而去。电话里她气若游丝,几乎已经没有力量吐出一个字。她只是说,快点来,我在老地方等你。
老地方。嘉羽揣度着这三个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似乎只有电影里地下党或者情侣之间才会表达得如此秘而不宣。不过此时,无法顾及这么多,当一个无人陪伴左右的女子需要帮助时,推脱绝不是理智的做法。就如同身在美国时,他曾无数次想到,九月孤独难过的时候,也应当有人及时出现一样。
他看到梅纹,仍是昨天的装束,可是全然失去了活力,就像被抽掉骨骼,独自颓然地坐在角落,一手捏着围巾的边角,一手搅动着奶茶。女人在忧伤时候的神情,都大同小异。
梅纹还没开口,眼泪就簌簌滴落下来。这个不长的故事是在无数抽泣的停顿中完成的,从东京的电话到相机里的照片。嘉羽始终没有开口,更怕说错话,他从来就不会安慰别人,九月曾说他更适合当倾听者,而非交流对象。于是他只是默默递上纸巾,在梅纹泣不成声时拍拍她的肩。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28)
我能做什么呢?嘉羽不断自问。诅咒能让怨气得到最快的释放,对大部分人而言,由爱生恨是如此简单的化学反应,然而对解决问题毫无价值。
梅纹擦着脸颊,双眼注视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她说已经去过电台,推说身体不适请了两周假期,领导也仅仅是点点头,没有多问,毕竟这样的主播职位,有太多备选的实习生正虎视眈眈。至于接下来怎么办,她也头绪全无,只是打算先搬离目前的住所。
搬家,为什么?嘉羽有些迷惑。
因为那套房子是在他的名下,家具、甚至锅碗瓢盆也不是我付钱买的,梅纹解释到。我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再说,这样刚好给那个女人让位。不会太多,几个箱子搬上搬下而已,要借用你一晚,没问题吧?
嘉羽点点头。
客套的话就不多说了,改天我请客,说做就做。梅纹仰头喝完奶茶,拨开挡在眼前的刘海儿。幸亏车的首付是我出的,不然我们得学非洲部落里的人,把箱子顶在脑袋上了。梅纹挤出一丝笑容。
嘉羽知道,那不过是故作轻松的姿态而已。
37。
搬家,对于嘉羽来说并不是陌生的事,自从离开家到这座城市念大学,他早已习惯了临别之前的紧张和慌乱。他愿意给自己一个下午,将私人物品堆在地上,然后一件件挑选出会随身携带的东西,它们将参与全新的旅程,被赋予新的生命。而无法带走的,也仔细整理打包,做好标记,留给家人或者朋友看护,总有一天会回到他的身边。他只是无法轻易丢弃,因为他相信,物品用久了,会留下某种气味,埋藏主人的故事,是过往生活的影子。它们代表纯粹和美好。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不过是人们对自己日益复杂的内心的遮掩罢了。
所以,他的钱夹里还藏着曾经和九月看过的所有电影的票据,它们记录了对电影,或者说,对两人在黑暗中独处的期待和喜悦。
坐在梅纹家宽大的沙发上,听着卧室里翻箱倒柜的声响。他想起离开美国的前一天,从宿醉中醒来。挣扎着起床,洗澡,对镜细细地刮胡子。他喜欢剃刀埋在剃须啫喱下滑过皮肤,根须断裂的声音,并以为这是做男人莫大的乐趣。客厅里的CD机正播放斯梅塔那的'我的祖国',第二乐章'沃尔塔瓦河'。他静静对自己说,别走开等着我,我就要回家了。
而现在,他必须换好衣服出门,把车交给买主。取下悬在后视镜下的小相框,里面是九月与他在一个短假期出游时照的相片,那天很热。空气里似乎弥漫着淡淡的花露水味。启动、换档、油门,嘉羽最后一次开着这部红色的小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路上。
买车的美国姑娘刚拿到驾照,不出意料,这是她人生的第一部车。头发稀疏的父亲自豪地站在门口,看女儿急驰而去,脸上堆满了幸福。凄清的雨落在脸上,并不凉,那个姑娘永远也不会明白在冬天开启暖气时,挡风玻璃上显出的字迹是什么意思。那甚至不是中文,这个世界上,只有九月明白。
将足球鞋底的泥土和杂草清理干净,晾在门口,所有必需的东西就都收拾完毕了。嘉羽看着空荡的房间,发亮的灶台和洁白的墙壁,与初来乍到之时并无二致。忽然有些落寞。无数个晚上,他坐在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喝酒抽烟读书听歌,想念九月,顺便诅咒这座小城诡异的安静和毫无节奏感的生活,甚至一度生出唯恐天下不乱的焦躁。所以Melissa说,你终究不是属于这里的,你需要回去,回到属于你的世界中。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29)
如今,当所有的努力被实施,机票握在手中的时候,他又清楚地觉察到,自己会像当时怀念国内一样,在未来的某一刻,怀念这里的种种。
38。
梅纹的新家也是朋友租来的公寓,阴差阳错空出一间,在高高的二十四层。论空间,自然是无法和先前的地方相比,但地段很好,离城中心几步之遥,论高度已足够俯视他和尚平的蜗居。放下箱子,梅纹独自整理衣服,嘉羽帮她把音响摆在宽大的窗台上,随手挑了张CD播放。
推开窗,高层强劲的风猛烈地灌进来。这是我长久居住过的城市么?一条光带从东至西穿城而过,仿佛大地因为风吹日晒皴裂出的口子,泊泊地向外流着汁液。市中心流光溢彩,几根光柱射向天空,在云层里无声穿行,像是外星人正监视着这座热闹非凡的城市。
嘉羽趴在音箱边,俯身向下看,那些高低错落公寓楼像灌木丛般低矮卑微,灰头土脸,一块块窗格映出的微光让他想起跳跃在坟冢上的鬼火。只不过换个角度看待生活,竟是如此不同,嘉羽想,又或者那才是生活的本来面貌。而这个窗口,便是生活给自己打开的通道,它呈现出一些事实,我们必须接受的事实。
梅纹忙着将衣物分类妥当,放进柜子里。她的头发被束起来,可以看到双眼还肿着,默不作声,与平日大相径庭。她在想什么?也许是望熙与那个女人在东京五天四夜的爱情故事,他们去了哪里,说怎样亲昵的话语。一起对着菜谱的图片点餐,手牵手徜徉在人群中,即使寒冷也不松开。请别人照相,摆出各种亲密的姿势,用蹩脚的日语说谢谢。
嘉羽突然间很想念他故去的母亲,想念幼时的他每天中午站在厂区门口,等待母亲的身影出现。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更重要的是,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有一次嘉羽在学校受了批评,回家将怨气都撒在母亲身上,现在想来,无非是小孩子的把戏,而母亲被气得落了泪。后来,母亲将他搂在怀里说,今后要动怒的时候,务必给自己三秒钟。这三秒钟虽然短暂,却是一个救赎的机会,你会想到面前这个即将承受你的爆发的人,曾经对你多么好,曾经令你多么开心和幸福,你便不会再继续做蠢事了。
很多词汇嘉羽当时并不十分明白,可是这个道理他一直铭记在心。他想对梅纹说,却一再地忍住,因为他还知道,对她来说,一切都需要时间,而现在不过刚刚开始。
39。
撑到凌晨三点,嘉羽实在饥饿难耐,便下楼到7…Eleven买了瓶水和两个饭团。结账时看到电影杂志,也一并买了回来。
电影杂志似乎只对过去和将来感兴趣,不惜花费巨大的篇幅回顾经典,搭配黑白照片,缅怀尘封在历史角落里的人物和故事。或者在新片上映之前轮番轰炸,刺激眼球,哄抬人们的期望。倒是对当下的影片评论寥寥,也许大家都认同时间作为最佳评判者的地位。
那些曾经在杂志上读到约好将来一起看的电影,后来大多都是嘉羽独自在美国看的。从开始的一知半解到最后的习以为常,他已经习惯了没有字幕,没人陪伴,习惯了在座椅扶手上放一大杯可乐。小城市的电影票总是便宜,不必像这里,专门起早去看半价的早场,可那并不有趣。那时他总会想到,九月大约也是如此孤单地坐在影院里,面对同样的情节,渴望有人坐在她的左手边。
长篇连载 那不勒斯的九月(30)
视线里,梅纹的形象变得清晰,她走过来坐下,惆怅地望着嘉羽。嘉羽努力将自己拖出回忆的漩涡,挤出些许笑容,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梅纹说,书上写过人每叹一口气,寿命就会缩短几十秒,你总是这么长吁短叹的多不好。再说,今天你怎么好意思抢了我叹气的权力。
嘉羽答道,管他呢,我早就习惯了,生活教给我们的东西,也许只有这些了。
是因为她么?梅纹突然问到。
嘉羽扭过头疑惑地望着她的脸。
你要找的人,如果没猜错的话,是个女孩子吧。
嘉羽皱着眉点点头,说,她和望熙有同一天的生日,九月十二日,所以她的名字叫九月。很巧是吧?那天被你撞倒之后,我看见车牌,真希望下车的会是她。
你一定很爱她,不然不会放弃那么多回来。
但是我还是回来了。
掏出烟,他起身准备下楼。梅纹说外面太冷了,就在这抽吧,我不会介意。
烟草对人的杀伤力可远比叹气厉害。嘉羽晃着一支烟,半开玩笑地说。可是人们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因为和精神相比,身体受的伤害根本不值一提。
40。
左手的银戒指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显眼,那是九月送他的礼物,虽然已佩戴多年,却始终不曾褪色,依旧如刚从她的口袋里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