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枷锁-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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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劝他接受点报酬,但对方拒意甚坚。最后他们商定,他下星期一下午一时来。他给了菲利普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他的大名:米格尔·阿胡里亚。
米格尔定期来当模特儿,他虽然拒绝收费,但不时问菲利普借个五十法郎什么的,所以菲利普实际的破费,比按常规付他工钱只多不少。不过,西班牙人感到满意了,因为这些钱可不是干下践活儿挣来的。由于他有着西班牙的国籍,菲利普就把他当作浪漫民族的代表,执意要他谈谈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谈谈委拉斯开兹和卡尔德隆。但是米格尔并不把自己国家的灿烂文化放在眼里。他也像他的许多同胞一样,认为只有法国才算得上英才荟萃之乡,而巴黎则是世界的中心。
〃西班牙完蛋了,〃他大声叫道。〃没有作家,没有艺术,什么也没有。〃
渐渐地,米格尔以其民族所特有的那种浮夸辩才,向菲利普披露了自己的抱负。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希望能借此一举成名。他深受左拉的影响,把巴黎作为自己小说的主要生活场景。他详细地给菲利普讲了小说的情节。在菲利普听来,作品内容粗俗而无聊,有关秽行的幼稚描写……c'est la vie,mon cher,c'est la vie,他叫道……反而更衬托出故事的陈腐俗套。他置身于难以想象的困境之中,坚持写了两年,含辛茹苦,清心寡欲,舍弃了当初吸引他来巴黎的种种生活乐趣,为了艺术而甘心忍饥挨饿;他矢志不移,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实现毕生宏愿的决心。这种苦心孤诣的精神倒真了不起呢。
〃你何不写西班牙呢?〃菲利普大声说。〃那会有趣多了。你熟悉那儿的生活。〃
〃巴黎是唯一值得描写的地方。巴黎才是生活。〃
有一天,他带来一部分手稿,自念自译。他激动得什么似的,再加上他的法语又那么蹩脚,菲利普听了简直不知其所云。他一口气念了好几段。实在糟糕透了。菲利普望着自己的画发愣:他实在没法理解,藏在宽阔的眉宇后面的思想,竟是那么浅薄平庸;那对灼灼有光、热情洋溢的眸子,竞只看到生活中浮光掠影的表象。菲利普对自己的画总觉着不顺心,每回作画临结束时,差不多总要把已成的画面全部刮掉。人物肖像,旨在表现心灵的意愿,这说法固然很中听,可如果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一些集各种矛盾于一身的人物,那又有谁说得出心灵的意愿是什么呢?他喜欢米格尔,看到他呕心沥血却劳而无功,不免感到痛心。成为出色作家的各种条件,他差不多一应俱全,唯独缺少天赋。菲利普望着自己的作品。谁又分辨得出这里面确实凝聚着天才,还是纯粹在虚掷光阴呢?显然,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志,帮不了你什么忙,自信心也毫无意义。菲利普想到了范妮·普赖斯:她既坚信自己的禀赋,意志力也相当惊人。
〃要是我自知成不了大器,我宁可就此封笔不画了,〃菲利普说。〃我看当个二流画家实在毫无出息。〃
一天早上他刚要出门,看门人将他叫住,说有封他的信。平时除了路易莎伯母,间或还有海沃德外,再没别人给他写信了。而这封信的笔迹他过去从未见过。信上这么写着:
见信后请速来我处。我再也支撑不住。你务必亲自前来。想到让别人来碰我的身子,我简直受不了。我要把所有的东西全留给你。
范·普赖斯
我已经一连三天没吃到一口食物。
菲利普突然感到一阵惶恐,浑身发软。他急匆匆直奔她的住所。使他吃惊的是,她竟还留在巴黎。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以为她早就回英国去了。他一到那儿,便问门房她是否在家。
〃在的吧,我已经有两天没见她出门了。〃
菲利普一口气奔上了楼,敲敲房门。里面没人应答,他叫唤她的名字。房门锁着,他弯腰一看,发现钥匙插在锁孔里。
〃哦,天哪,但愿她没干出什么糊涂事来,〃他失声大叫。
他急忙跑到楼下对门房说,她肯定是在房间里。他刚收到她的一封信,担心出了什么意外。他建议把门撬开。起初门房板着脸,不想听他说话,后来知道事态严重,一时又慌了手脚。他负不起破门而入的责任,坚持要把警察署长请来。他们一块儿到了警察署,然后又找来了锁匠。菲利普了解到普赖斯小姐还欠着上个季度的房租。元旦那天,也没给门房礼物,而门房根据惯例,认为元旦佳节从房客那儿到手件把礼物乃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四人一起上了楼,又敲了敲门,还是无人应答。锁匠动手开锁,最后大家总算进了房间。菲利普大叫一声,本能地用手捂住眼睛。这个可怜的姑娘已上吊自尽了……绳索就套在天花板的铁钩上,而这钩子是先前某个房客用来挂床帘的。她把自己的小床挪到一边,先站在椅于上,随后用两脚把椅于蹬开。椅子现在就横倒在地上。他们割断绳索,把她放下来。她的身子早已凉透了。
第四十九章
从菲利普多方面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范妮·普赖斯的境遇够惨的。平时,画室里的女同学常结伴去餐馆用餐,唯独她范妮·普赖斯从未凑过。这份热闹,所以她们免不了要在背后嘀咕几句。其实原因很清楚:她一贫如洗,哪有钱上馆子。菲利普想起他初来巴黎时曾同她在一块儿吃过一顿午餐,当时她那副狼吞虎咽的馋相,菲利普看了不胜厌恶,现在他明白过来,她原来并非嘴馋贪吃,而实在是饿坏了。她平日吃些什么,看门人给菲利普讲了:每天给她留一瓶牛奶,面包由她自个儿买,中午她从学校回来,啃半个面包,喝半瓶牛奶,剩下的就留在晚上吃。一年四季天天如此。想到她生前忍饥挨饿,一定受够了苦,菲利普不由得一阵心酸。她从来不让人知道自己比谁都穷;她显然已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后连画室的学费也付不出。她的一方斗室里,空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家具。至于她的衣服,除了那件一年穿到头的破旧棕色裙衫外,就再没有什么了。菲利普翻看她的遗物,想找到个把亲友的地址,好同他联系。他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菲利普的名字,一连写了几十次。他像当头挨了一棍子似地愣住了。想来她准是爱上自己了哩。那具悬梁高挂、裹在棕色衣衫里的形销骨立的尸体,顿时浮现在眼前,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要是她心里果真有他,那干吗不开口向他求助呢?他肯定乐意尽力周济的嘛。当初不该明知她对自己有特殊的感情,竟然装聋作哑,漠然置之,现在想来,心里悔恨交集。她遗书中的那句留言,包含着几多哀怨:想到让别人来碰我的身子,我简直受不了。她是活活给饥饿逼死的。
菲利普终于找到了一封落款为〃家兄艾伯特〃的信件。信是在两三个星期之前从萨比顿区某街寄来的,信中一口回绝了商借五英镑的请求。写信人说,他有家室之累,得为妻子儿女着想;他不认为自己有理由可随意借钱给别人。他功范妮回伦敦设法谋个差事。菲利普给艾伯特·普赖斯发了份电报。不久,回电来了:
〃深感悲恸。商务繁忙,难以脱身。是否非来不可?普赖斯。〃
菲利普又去了份简短的电报,请他务必拨冗前来。第二天早上,一个陌生人来画室找他。
〃我叫普赖斯,〃菲利普把门打开,对方自我介绍说。
来人略带几分粗俗之气,穿一身黑衣服,圆顶礼帽上箍了根簿条带。他那笨手笨脚的模样有点像范妮。他蓄着一撮短须,一口的伦敦士腔。菲利普请他进了屋子。在菲利普向他详述出事经过以及他如何料理后事的时候,他不时斜睨着眼四下打量。
〃我就不必去看她的遗体了吧,呃?〃艾伯特·普赖斯问。〃我的神经比较脆弱,受不了一点儿刺激。〃
他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他是个橡胶商,家里有老婆和三个孩子。范妮原是当家庭教师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好端端的差事不干,非要跑到巴黎来不可。
〃我和内人都对她说,巴黎可不是姑娘家待的地方。干画画这一行赚不了钱的……历来如此嘛。〃
不难看出,他们兄妹俩的关系并不怎么融洽。他抱怨她不该自寻短见,死了还要给他添麻烦。他不愿让人说他妹妹是迫于贫困才走此绝路的,因为这似乎有辱他们家的门庭。他忽然想到,她走这一步会不会出于某种较为体面的动机。
〃我想她总不至于同哪个男人有什么瓜葛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巴黎这个地方,无奇不有嘛,她也许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才不得已这么干的呢。〃
菲利普感到自己脸上发烫,心里暗暗诅咒自己的软心肠。普赖斯那对刺人的小眼睛,似乎在怀疑菲利普和他妹妹有什么私情。
〃我相信令妹的贞操是无可指摘的,〃他以坚决的口气答道,〃她自寻短见是因为她快饿死了。〃
〃嗯,您这么一说,可使她家里人感到难堪罗,凯里先生。她只需给我来封信就行了。我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妹妹缺吃少穿的嘛。〃
菲利普正是看了这位兄长拒绝借钱的信才知道他地址的,可菲利普只是耸了耸肩:何必当面揭穿他的谎言呢。他十分讨厌这个小个儿男人,只求能尽快地把他打发走。艾伯特·普赖斯也希望能快点把事办完,及早回伦敦去。他们来到可怜的范妮生前住的小斗室。艾伯特·普赖斯看了看屋子里的画和家具。
〃在艺术方面我可不想充内行,〃他说,〃我想这些画还对以卖几个子儿的,是吗?〃
〃一文不值,〃菲利普说。
〃这些家具值不了十个先令。〃
艾伯特·普赖斯对法语一窍不通,凡事都得由菲利普出面张罗。看来还得经过一道道没完没了的手续,才能让那具可怜的遗体安然人士。从这儿取到证件,得上那儿去盖印儿,还得求见不少盲老爷。一连三天,菲利普从早一直忙到晚,简直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最后,他总算和艾伯特·普赖斯一起,跟随在灵车后面,朝蒙帕纳斯公墓走去。
〃我也希望把丧事办得体面些,〃艾伯特·普赖斯说,〃不过,想想白白把钱往水里扔,实在没意思。〃
灰蒙蒙的早晨,寒意侵人,草草举行的葬礼显得分外凄凉。参加葬礼的还有另外五六个人,都是和范妮·普赖斯在画室里共过学的同窗:奥特太太………一因为她身为司库,自认为参加葬礼责无旁贷:露思·查利斯……一因为她心地善良;此外还有劳森、克拉顿和弗拉纳根。她生前从未得到过这些人的好感。菲利普纵目望去,只见碑石林立,有的简陋、粗糙,有的浮华俗气,不堪入目。菲利普看着看着不由得一阵哆嗦。眼前这一片景象好不肃杀凄然。他们离开公墓时,艾伯特·普赖斯要菲利普陪他一起去吃午饭。菲利普一则对他十分厌恶,二则感到困顿异常(这些天来他一直眠不安神,老是梦见身裹破旧棕色衣服的范妮·普赖斯悬梁高挂的惨状),很想一口回绝,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话来推托。
〃你领我去一家上等馆子,让咱俩吃顿像样的午餐。这种事儿糟透了,真叫我的神经受不了。〃
〃拉夫组餐厅可算是这儿附近最上乘的一家馆子了,〃菲利普答道。
艾伯特·普赖斯在一张天鹅绒靠椅上坐定身子,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他要了份丰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