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世纪中国农村风云变幻史:万各庄-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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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铁匠听完爷爷的打算说,闯关东你们又没个投奔,不如去河北的万各庄吧!那个村庄的人大都憨厚,我每年去那里打铁就住朋友家,朋友热情又正直,是积德行善的好人。
爷爷改变了闯关东的打算,领着老婆孩子投奔了万各庄。谢文聪爷爷的爷爷像接待一门亲戚一样迎接了我爷爷他们的到来,将三间闲着的土坯房收拾干净,铺上一领新席,烧热了土炕,送来了米面。他就是老表亲铁匠的朋友。从此,万各庄上多了一户姓许的人家。
万各庄 十三(4)
谢家那时地多人少,爷爷就做了他家的长工,凭着诚实的劳动取得了老主人的信任,心地踏实地领取议定的粮食,每年两次,麦熟后领一次麦子,秋后领一次棒子高粱谷子等,谢家从没有发生过缺斤短两的事。若干年之后,积蓄了些钱财的爷爷置了块三间房的地皮,在乡亲们帮助下搭起了三间土坯房,给父亲成了家,才置下这十多亩的一块薄碱地。
父母拉着耠子回来了。母亲弓着身子,两只小脚一歪一斜的,步步蹬劲儿,肩上的绳子像绷紧的弓弦,带大襟的褂子早已解开了,一走一呼哒,额上的汗珠,顺着她瘦削的脸颊滴落到泥土里。父亲像个结实的辕马驾着耠子,每迈出一步,地下就留下一个深深的脚窝。他敞胸露怀,身上散发着一股臭汗气味。在那时,他还是个魁梧的庄稼汉,个子虽然没有爷爷年轻时高大,可长得结结实实,浑身上下全是肌肉,常年累月的农活还没压弯他的腰。
母亲站直了身子,将外面的褂子脱下来扔给我:“给盼福围上,别让他睡着了冻着”。
盼福将眯缝的眼睛睁开,喊一声:“妈——,我饿。”
母亲将兜里的半块饼子塞给盼福。
爷爷抬起耠子,先扒啦掉挂在耠子上的柴草,然后转过去又将耠子插到泥土里,扯下搭在肩上一条潮湿的毛巾擦了把汗,然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拉风箱一样。爷爷站着时的姿式很难看,像两个接在一起成S的牛样子,总让人感到他肩上压着两副沉重的担子。“稍站会儿,我气短。”
父亲听到爷爷的话也没言语,目光只瞅着邻近耕地的。耕地的汉子一手扶着犁把,一手摇晃着鞭子,不紧不慢地走在牲口后面。伏下身子的牲口一个劲儿地朝前拉,犁铧翻起的泥土欢快地跳跃着。
“干。”父亲倔生生地嘟哝母亲一句,伏下身子猛地一拉,耠子朝前一扎就歪倒了。爷爷毫无准备,差点被拽个跟头。
“你他妈抽什么风呀?”爷爷像个暴跳的狮子,朝父亲吼着。他将斜插在地上的耠子一推,甩手不干了。
母亲将绷紧的绳子松下来,胆怯地瞅了爷爷一眼,蹲下身子用手拔着地下的苣荬菜。盼福趁机跑过去,撩起母亲的衣襟,跪下去将头扎进母亲怀里,叼着乳头就嘬。
父亲将倒了的耠子扶起来,嘟嘟哝哝地说:“这都是你自找的,我说借个牲口耕耕,你又不允许,非得自个儿愿受这个累。”
“放你妈那个屁!”爷爷骂了一句,又瞪着眼教训父亲,“我就不知道借个牲口耕耕轻闲?站着出气均匀?这也借,那也借的,就那么好开个口啊。自己能干的事就不去求人,求人还得支个人情。做人就要长志气,能不求人就不求人,除非没办法。”
在那个时候,我们家只有极简单的一些农具。过庄稼日子,缺了哪一样东西都不行。春天耩地就必须借人家耧使,借别人磙子轧。秋后收割下的高粱,只能拉到别人场里,等人家闲下来,才抓个空儿子晒干用碌碡轧。平时吃面,只能借别人的磨去推。爷爷来万各庄多年,与村上老乡亲们相处的关系都不错。有事只要开个口,一般没有驳回的情况。
“我就愿意求人吗?谁不知道求人难,求人难。使牲口抓紧种上地,我好去找活儿。等人家都找好了人,咱只能打短儿了。”父亲极力争辩着。
万各庄十几户地多劳力少的主儿,每年都要雇长工,多则三两个,少则一个。有的是自家亲戚,有的是当门家族,有的是原来的老主顾……一部分地多的人家,麦熟和大秋,忙不过来时,才请上十天半月的短工。长工大部分在每年的开春季节请,短工随时随地找。谢家老主人在世时,爷爷在他们家当长工,吃了人家熟的,领了人家生的,除了养家餬口,年年都能攒下点儿。饥荒年景,只要谢家有吃的,我们家也饿不着。老主人去世之后,三个儿子娶妻生子分开家另起了锅灶,每家都不需要雇长工了,只是忙不过来时叫叫短工。爷爷除了种自家地外,有时就去给人打短工,有时到河里逮些鱼卖个零花钱。父亲十八岁后就去大清河北一带扛长工。在那里干了二年,没少挣回粮食和钱。那个财主待父亲不错,是因为与长工头儿不和父亲才辞的。父亲以后又去过几个财主家扛长工,财主不是舍不得给长工吃,就是勒扣长工应得的薪俸。父亲那时才明白,要想择一个仁义的财主就像闺女嫁个如意婆家一样不容易。因此,父亲就像爷爷提起谢老主人待人的好处一样常常提起河北里那家财主。每到了春上,父亲就到处打听需要长工的财主,扛不上长工就去打短工,终归是打短工不如当长工挣下的粮食或薪俸多。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万各庄 十三(5)
“干吧!干吧!”爷爷又扶稳了耠子。
母亲一把推开盼福,用大襟褂子将乳房盖起来,放下手里的一把苣荬菜,抄起绳子拉起了耠子。
盼福眼巴巴地望着母亲,仍是一副饥饿的样子。
我看着一家人吃力地拉着耠子,真恨不得一下子跑过去,将年迈的爷爷替下来,或是替下母亲让她歇会儿,或是再旁边也拴根绳子,助他们一膀之力。可惜,我那时个儿还太小,腿像麻杆一样细,只显一个大大的肚子,走在坷垃地里,还像鸭子跑在瓜田里,东倒西歪的。那时就曾想,等我长大之后,一定要像别人家一样,过好了日子,买上头牲口,不能再像父母一样当牛使。
家里的地很快种上了。
爷爷蹲在自家门前,嘴上叼着长杆儿的烟袋,满脸愁容,呆滞的目光朝远处张望着。收工的庄稼人正走在归家路上,有的赶着耕地的牲口,有的抬着耧或拉着磙子,有的扛着浇地的水斗子……他长叹一声,收回目光,只看着树底下鸡捉黑盖子虫吃。
微凉的晚风中传来父亲沉重的脚步声。每到春天,父亲扛不上长工,就扛着石杵子挑着坯模子在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上转悠,由需要土坯盖房或垒院墙的主户引他到地里去。早晚完成500块一摞的土坯,领到讲定的价钱或粮食。父亲尽管干了一天最累的活儿,可挣回钱或粮食来时脚步是轻松的。
“这一天又白跑了?”奶奶拄个棍站在栅篱门前,眨巴着两只瞎眼问父亲。父亲没有言语,有气无力地将肩上的石杵子和坯模子放下来,疲乏地坐在了茬子垛边。
爷爷磕去了烟灰,把烟袋别在腰间,有些失望地问父亲:“明天的活儿也没着落?”
四周弥漫起一股股炊烟,暮色笼罩了村庄、笼罩了小院,朝柳树上飞的黑盖子虫红盖子虫多起来。
父亲的脸更显得灰暗,瞅瞅走向窝的鸡和还在往小瓶捡黑盖子虫儿的盼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爷爷皱着眉头对父亲说:“去年旱,收成不强,盖房换墙的就少。如果这样下去,一家人吃饭就更没保证了。实在不行,就去何昌荣家扛长工算了。听说他家的长工还没雇够。反正也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打短儿有保障。”
奶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爷爷说:“他家雇人太抠,谁愿意沾他?这些年还没个体会。没听人们都说:‘宁受十年穷,不沾何昌荣’。”说完,拄着棍不高兴地朝屋里走去。
何昌荣就是何福贵的父亲。他们家在当时是万各庄头号财主,拥有八十多亩上等好地,拴有三四头大骡子大马。何昌荣年岁已高,何福贵当时又小,一家人没有一个能做庄稼活的。何家每年至少雇三四个长工,但大部分长工在他家一般只干一年,第二年很少再回来。麦熟给长工的麦子和大秋给的棒子高粱,在何家看着称平斗满,可到家用称一称或用斗一量就要差个一两成,找回去他家还不承认。那老头子穿着绫罗绸缎,常拄个又黑又亮的文明棍,鼻子上架着副金丝眼镜,一看就让人觉得他又阴险又狡诈。
我很讨厌何昌荣,可心里又愿意父亲去他家扛活。当时我想得很天真,他家喂牲口的饲料都比我家人吃得好,父亲在他家干,一定会少给不了粮食和钱财的。
母亲又出来抓了把柴禾,看看愁眉不展的父亲说:“反正也比东里打短儿西里扛活强。穷了有什么办法呢?我看还是就近好。”
“那就去吧!”爷爷最后一锤定音。
万各庄 十四(1)
旧历的年关就要到了。
村庄开始热闹忙碌起来。外出扛活的回了家,还给自家孩子买回了新衣裳和小鞭炮,家家清扫起屋里院外,劈柴声接连不断,坑里砸开的冰窟窿旁多了洗涮衣物的女人,牲口不停地拉着石磨转悠,平时冷清的碾棚里排起队——碾米的、推粘糕面、丝糕面、米子面的一个紧跟一个。
母亲放下光滑的碾棍,沉重的碾子停在碾盘上。她长舒了一口气,攥起拳头捶几下自己的腰,然后又抄起簸箕收了碾台上的小米子面,倒入箩里。于是,碾棚屋里响起有节奏的“咣当”声。
看母亲又推碾子又罗面的,累得不像个样子。别人家干力气活一般是男人的事,我们家都靠给了母亲。父亲近些天连家都没回,整天给何家铡草喂牲口挑水磨面的,像不是我们家的人。我对父亲又怨恨又盼望,恨他不回家来帮帮母亲,盼他回家来给我去买小鞭炮。
“妈,”我问母亲,“我爹怎么还不回来?”
“今儿个都腊月二十六了,你爹兴许明儿就回的。”母亲将罗剩的米渣子倒在碾盘上,扒拉均匀后,满是期待地朝街上望两眼,又推起了沉重的碾子。
年又离近了一天。
太阳躲进云层里,天空是灰色的,院子和房屋的色彩也暗淡了许多,比前两日晴朗而无风的天气差远了。
母亲刷洗完锅碗,喂上猪和鸡,并没像往日一样搬个纺车坐下来纺线,而是在竹杆上绑个笤帚。她见我朝外走,就招呼道:“盼牛,别去玩了,帮妈扫扫房子,过两天就是年了。你爹回来,让他给你买两挂小鞭炮。”
“嗯,”我答应得相当痛快。
我们家又矮又小的几间屋子,显得既乱又脏。坛坛罐罐堆个乱七八糟,上面满是尘土和污垢,唯一的柜子下面还放着纺好没有卖出的线,屋顶上墙角上旮旯儿里的棉花绒子像柴草棚里结得蜘蛛网一样密一样多。
爷爷也没闲着,猫腰撅腚地开始淘水瓮。每天的早晨,瓮就结一层厚厚的冰,砸开后用一天水,夜里就又结一层,时间久了,瓮的四壁与冰联成一个坨子,只剩中间汪着不多的水。
母亲让我先将西屋的坛坛罐罐搬到院子里,被子枕头抱到东屋炕上。
“糖瓜祭灶,新年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子要顶新毡帽……”奶奶坐在炕头上,围着个棉被,眨着两只瞎眼,哼哼唧唧地数唠着。盼福坐在奶奶怀里,抠着棉袄的陈套子对奶奶说:“我要身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