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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部分

汴京风骚-第91部分

小说: 汴京风骚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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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大人要来,晨昏盼望,今日总算是喜从天降了……”

  几个州府官吏,也热情地为苏轼卸车、搬物、遛马,安排马夫于驿站。刘廷式亲自带路,领苏轼一家到州府右侧一个名叫“西斋”的院落——为苏轼特意安排的住宅。

  “西斋”院墙为花砖建筑,颇为典雅;屋舍有十间之多,宽阔而明亮;庭院里有几株叶落枝枯的桑树和枣树,只怕是因为三年来的干旱已经死去了;庭院角落有一口高台水井,从矗起的巨大辘轳架和辘轳绞盘的粗大绳索上,可以看出此井约有十丈之深;屋舍内简朴整洁,仅有的几件桌椅还算干净,但都久历岁月,估计是前任太守遗弃的;寝居之室,都有青砖盘起的北方火炕,炕上铺着崭新的黍秸编织的席子;膳房锅灶完备,柴火堆放整齐,但米缸、面柜全是空的,几升大米、几袋玉米面,一捆大葱、一坛大酱放在膳房一角,看样子是为迎接苏轼的到来特意张罗的。

  这就是移知密州后要过的日子吗?苏轼站在庭院的台阶上,环视四周……

  四岁的苏迨,惊异地站在庭院里,瞪大一双圆圆的眼睛,打量着四周的一切,闪动着新奇的目光。

  十六岁的苏迈,正在把沉重的家什、包裹、书籍搬进屋舍,神情忧郁而疲惫。

  王问之抱着两岁的苏过,坐在一株枣树下的石头上,打开衣襟,为饥饿啼哭的小儿子喂奶。

  十三岁的朝云,已卸去双髻上的绢花,挽起衣袖,泼辣而拙笨地摇着沉重的辘轳汲水。

  年老的任妈,不顾疲累地走进膳房,开始为全家人的辘辘饥肠忙碌。

  “人生无常啊!”苏轼神情黯然,“昨天享受着水波游舸的安逸,今日却品味着风沙鞍马的辛劳;昨天享受着锦帐华屋的高雅,今日却品味着低檐陋室的清寒;昨天享受着歌舞闹市的乐趣,今日却品味着山城寂寞的酸楚。人生原是苦与乐的交叉、取与舍的更迭、生长与死亡的相依相克。十九年的官场生涯,已领受了仕宦人生的一切,唯独没有品味过黎庶人间的酸甜苦辣啊!今天,也许就是黎庶人间生活的开始,可这突然入口的酸辛折磨着妻子,折磨着儿子,折磨着年老的任妈,折磨着追随自己而来的霞姑娘。问心有愧,于心不忍啊……”

  任妈在磨房里点着了锅灶,炊烟袅袅于屋顶,寂寞的庭院腾起了新的生机。

  朝云汲水挑桶的“吱吱”声响起,凄清中有了悦耳的奏鸣。

  枣树下王闰之怀里的苏过,吃饱了乳汁,发出甜甜的笑声。

  “随遇而安啊!”苏轼默默地思索着:“人世间能满足人一切欲望的事原本就不存在,何况在这密州;而能满足一个人一时所需的事物,却是随处可得的,特别是在这密州。这里寂寞,却没有朝廷的苟苟营营;这里僻远,却没有朝廷里的尔虞我诈;这里民风淳朴,没有京都的奢华糜费;这里三年旱蝗,黎庶处于苦难之中,正需要自己为黎庶做些实事!再说,熊掌鱼翅可以饱人,瓜果菜蔬不也可以饱人吗?”

  灶火热炕温暖着简陋的膳房。一盏油灯照亮了白木餐桌,餐桌上摆放着来到密州的第一顿饭食——玉米面饼子、糊糊粥、大葱、大酱、卷煎饼。

  全家人围桌而坐。苏迈、苏迨、朝云和怀抱着苏过的王闰之,都望着餐桌上金黄色的饭食愣住了。他们不是食厌其粗,而是惊异于这种食物的色调、形状。

  苏轼捋须而笑:

  “好一席美味佳肴啊!任妈,你给他们报个名,开开他们的眼界吧。”

  任妈笑而应诺:

  “这就是二郎从齐州来信说的‘苞米饼子’,这是‘糊糊粥’…”

  苏轼伸手拿起一张饼,一阵猛嚼,大声赞誉:

  “香啊,二郎言之不诬,果然是香满齿唇!季璋,你尝尝看。”

  王闰之拿起一张煎饼,卷起大葱大酱,狠狠地咬了一口,细细品味,也叫起好来:

  “果然不错,清香、略咸、微辣,有咬头,舒气、开胃,胜过京都曲院街鹿家的姜辣鲜脯……”

  朝云、苏迈、苏迨哄笑而起,伸手抓起大饼,就着大葱、大酱,大嚼起来。

  任妈舒了一口长气,笑着说:

  “入乡随俗,今后,这苞米面饼子就是咱家的主食了。”

  苏轼拊掌叫好:

  “妙极!‘入乡随俗’,不就是‘随遇而安’吗?迈儿,打酒来!霞姑娘,拿琴来!大葱大酱佐浊酒,一曲琵琶唱新生。”

  片刻工夫,苏轼又是醉意朦胧了。

  朝云弹奏着怀中的琵琶,苏轼唱起了他来密州途中写给弟弟子由的一首《沁园春·孤馆灯青》。任妈、王闰之、苏迈击掌唱和着: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

  霜耿耿;云山搞锦,朝露溥溥。世路无穷,劳生有限,

  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年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具少年。有笔头千字,

  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

  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

  前。

  任妈唱和着。她按照自己的心愿理解着她的大郎此刻的心绪:大郎、二郎纵有晋代陆机、陆云兄弟的才情,纵有“致君尧舜”的忠心,朝廷仍不见容,真是“世路无穷、劳生有限”的悲哀啊!

  王闰之唱和着。“用合由时,行藏在我”,这样的牢骚话,不正说明丈夫此时仍然没有泯灭胸中的理想吗?可在这“寂寞山城”里,又能做些什么呢?

  苏迈已经长大,他从父亲这首在马背上吟就的词作中,感受到父亲“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的凄苦和“世路无穷、劳生有限”的悲哀,而“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的直抒胸臆,不也意味着胸中久淤的激愤在暗暗地涌动,抑制不住地要喷发吗?忍受着寂寞而又不甘寂寞的父亲,只怕还是要招灾闯祸的……

  夜深了,琴声、歌声仍在密州城沉寂的夜空回响着。两岁的苏过和四岁的苏迨,已在膳房的热炕上睡熟了。

  密州“旱蝗为虐,连年饥谨、‘盗贼’纵横”的严峻现实和“自秋不雨、霜露杀寂、黄糜黑黍、不满囤簏、麦田未种、狼顾相目”的凄哀惨情,驱散了苏轼三年杭州箝口政事的沉默,赋诗填词的牢骚和谈禅论佛的避世,刺激了苏轼太守的责任心。在到达密州的第二天,他便聚掾属,议灾情;审积案,查祸源;访苦民,定举措。轰轰烈烈、风风火火,在不到一个月内,接连向朝廷上呈了《上韩丞相论伤灾手实书》和《论河北京东盗贼状》。

  《上韩丞相论灾情手实书》是写给宰相韩绛的。他猛烈地抨击了吕惠卿的“手实法”。并借“手实法”的为害于民,联系到“青苗法”、“方田均税法”之患,反映了他对新法缺失一如既往的反对态度。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仍怀有“不胜战栗”之感,故有“可则行之,否则置之,愿无闻于人,使孤危衰废之趴,重得罪于世也”之言。

  《论河北京东盗贼状》是写给皇帝赵顼的。也许因为是以“论盗贼”为话题,他的心态似乎强硬多了。在这份“奏状”中,他急呼朝廷重视京东地区的灾祸危急:

  ……京东之贫富,系河北之休戚;河北之治乱,系

  天下之安危……

  臣伏见河北、京东比年以来,蝗旱相仍,盗贼渐

  炽,今又不雨,自秋三冬,方数千里,麦不入土,窃

  料明年春夏之际,冠攘为患,甚于今日……

  他急切请求朝廷减免密州地区沉重的赋税,以保小民生计。他认为:赋税沉重将逼民为盗。并提出了减兔赋税以图治安的举措;

  今来二麦原不曾种,即无根苗可检,官吏守法,无

  缘直放,若夏税一例不放,则人户必至逃移。寻常逃

  移,犹有逐熟去处,今数千里无麦,去将安往,但恐

  良民举为盗矣!

  乞将夏税斛(豆斗),取今日以前五年酌中一年实直,

  令三等以上人户,取便纳见钱与正色,其四等以下,且

  行倚阁。

  他猛烈抨击现行于密州的盐课法,急切请求朝廷免除小民贩盐之税:

  煮海之利,天以养活小民,是以不忍尽取其利,济

  惠鳏寡,阻销盗贼。旧时孤贫无业,惟务贩盐,所以

  五六年前,盗贼稀少。……今盐课浩大,告汗如麻,贫

  民贩盐,不过一两贯钱本,偷税则赏重,纳税则利轻,

  欲为农夫,又值凶岁,若不为盗,惟有忍饥,所以五

  六年来,课利日增,盗贼日众。……若特放三百斤以

  下盐税,半年,则两路之民,人人受赐,贫民有衣食

  之路,富民无盗贼之忧,其利岂可胜言哉。

  他急切请求朝廷对“乐祸不俊”的“盗贼”敕法以峻刑,诛一以警百:

  自古立仅制刑,皆以盗贼为急,盗窃不已,必为

  强劫,强劫不已,必至战攻。……

  信赏必罚,以威克恩,不以侥幸废刑,不以灾伤

  挠法。

  这份《奏状》,是苏轼执政密州的施政方略,也是苏轼仕宦人生的基本反映。他同情灾伤黎庶的悲惨命运,并大声为黎庶的灾伤疾呼,但对因灾伤难耐而铤而走险的黎庶,他与朝廷重臣一样忠于他们的皇帝,忠于皇上的社稷,不惜以“峻刑”、“极法”镇压。

  苏轼的奏状、文书送进了京都,可朝廷正在进行着“案件”层出的斗法,皇帝赵顼根本就没有阅览他的《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他的《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宰相韩绛确实是看了,但没有按照他诚恳的叮咛“否则置之”,而是当作“石头”向吕惠卿砸去,使他再一次结怨于“变法派”,对他的“量蠲秋税”、“或与倚阁青苗钱”等请求,根本未予理睬。他的朋友驸马王诜因三年前的《钱塘集》事件已见疑于皇帝,已不敢再有所“旁而协之”,在来函中,唯有“思仰日深”、“读之洒然”而已。

  汴京毕竟是大宋的心脏,京都朝臣们花样翻新的厮斗毕竟是头等大事。苏轼和他上呈的奏状文书,成了自作多情、无人应和的嚎吼,在冷落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密州黎庶仍在经受着旱蝗为虐的煎熬和沉重赋税的逼迫。一批又一批饥寒交加的青壮细民,在“挨饿是死”,“为‘盗’是死”,“挨饿死而速”,“为‘盗’死而迟,且或免于死”的选择中,走上了为“盗”之途。年关时节,地冻天寒,密州城里的细民,也开始了流离逃移。街巷里弄,炊烟日见稀少;州衙四邻,哭声昼夜不息;送葬的人群出现在街头,用喑哑的哭声迎接着熙宁八年的元旦。更为惨者,弃婴之事,时有发现,州府官吏已拾得弃婴二十多个。苏轼洒泪特设义所,特拨粮米养育。民若不到绝衣、绝粮的绝境,谁肯割舍亲生骨肉?更为急者,各县村社城镇,“盗贼”劫掠杀人案件骤增,告急文书飞蝗般地闯进了苏轼居住的“西斋”。

  苏轼愧疚地煎熬着。他怨恨朝廷的因循麻木、不恤民情,但天高路远,难于面奏皇上。他想依《奏状》所谋之举措,自行实施,减赋活民,免税救民,但心怯而不敢为,吕惠卿毕竟不同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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