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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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跪倒在皇帝赵顼面前,神情镇定地高声禀奏:
“臣王安石深夜进宫,特为圣上送来一件治国之宝。”
赵顼皇帝睁开眼睛,看见王安石疲惫不堪而竭力振作的神态,心里蓦然浮起一种亲近相惜之感,急忙俯身:
“什么治国之宝?”
王安石从容掏出《辨奸论》双手呈上:
“这是苏洵写的一篇奇文《辨奸论》,请圣上以此文为导,辨臣之‘骄蹇阴贼’。”
赵顼突然心头一热,泪水差点涌出。他被王安石的镇定、从容、坦率的气度感动了:这神态难道仅是“骄蹇阴贼”吗?他宽慰王安石说:
“这篇奇文,已作为街头贴示由修注院呈上朕的案头,朕已看过。卿相信这篇奇文真是苏洵所遗吗?”
王安石从容回答:
“苏洵喜战国纵横之术,文风纵厉雄奇,辨理自然有据,此文确有苏洵之风,但决非苏洵所作。因为苏洵在世时,臣初为群牧司判官,后为知制诰,并在江宁守母丧三年,既无深交,又无积怨。即使此文为苏洵所遗,苏轼、苏辙也是决不会让其此时出现于京都街巷的。”
赵顼连连点头。他感佩王安石明辨是非的品质和能力。一个人在遭人诬陷、侮辱和人身攻击的时候,仍能保持清醒理智,不为假象所惑,不为感情所迷,反而为死去的苏洵辩白,为涉事人苏轼、苏辙开脱,确实难能可贵、令人敬重啊!
年轻皇上不由为王安石出气:
“此篇谬文,以卿为晋之王衍,唐之卢杞,并诬卿‘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国首丧面而谈诗书’。太过分了!”
王安石坦然回答:
“臣衣不着锦,食不厌粗,发不修饰,面不施粉,贱之以‘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国首丧面’,因相去不远,臣不介意。诬臣有王衍、卢杞之奸,圣上自有明断,臣不争辩。唯文中有段文字,臣不能不加追究……”
赵顼急忙翻开案头上的《辨奸论》查阅。
王安石说:
“奇文共赏,请圣上明鉴。文中说:‘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术,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圣上明察,这段文字,是古之四贤皋、夔、稷、契之论?还是古之四凶共工、(马雚)兜、殛鲧、三笛之语?”
赵顼刚才浏览《辨奸论》时,一目十行,对这一段议论根本没有细看。经王安石这一逐字逐句地朗读,细品其味,不觉色变,连连击案咆哮:
“这,这不仅是影射朕躬,而且是诬仁宗皇帝,英宗皇帝之圣明!朕越是宽容,彼等越是放肆!两权之争,必分胜负,卿有何良策以教朕?速奏!”
王安石叩头禀奏:
“尧舜之世,有皋、夔、稷、契四贤,也有共工、(马雚)鬼、殛鲧,三笛四凶。时人有语:‘四凶逞谗,天下大乱;除去四凶,方成盛世’……”
皇帝赵顼霍地站起,激动地立下谕旨:
“好!朕意已决,就向那些反对‘变法’的‘四凶’开刀!”
风云突变。
由知谏院、御史中丞吕诲带头掀起的弹劾风暴,在震撼朝廷三天之后,突然变成从吕诲开刀的罢贬狂潮。凡是呈表弹劾王安石的官员和虽然没有呈表弹劾、但与弹劾有关的朝臣,一律被看作是反对“变法“的“四凶”,而遭罢贬:
知谏院、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吕诲,被贬知邓州;
知开封府吕公著,曾接替吕诲当了一个月的御史中丞,被贬知颍州;
侍御史刘琦,被贬为处州盐酒务;
御史孙昌龄,被贬为鄂州通判;
殿中侍御史钱(岂页),被贬为衢州盐务;
监察御史里行刘挚,被贬为监衡州盐仓;
知谏院范纯仁(范仲淹之子)虽未弹劾新法,亦非吕诲亲信,但因出言不满如此大规模地罢贬御史、谏官,也被贬知河中府;
枢密剧使吕公弼(吕公著之兄)虽未呈表弹劾,但对“变法”不满,被贬知太原;
“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苏辙,因与吕惠卿有争,并写信给王安石谈“青苗法”可能出现之弊,被贬为河南府推官。
……
朝廷一些###重臣,也在这场罢贬狂潮中寂然失位失权:
宰相富弼罢相,居家休养;
原参知政事张方平去职,等待外任;
原宰相曾公亮,出知永兴军,去了京兆府;
领“制置三司条例司”陈升之,回到福建建阳老家,居母丧守制;
翰林学士兼侍读、知通进银台司范镇免职,以本官致仕;
文坛领袖欧阳修也离职居闲。
……
时历两个月的罢贬狂潮,卷走了重臣,御史、谏官达三十人之多。
随着狂潮卷动,王安石的支持者、舒亶、李定、谢景温、韩绛等,都进了谏院、御史台和其他中枢机构。
接着,争论已久的“青苗法”无争论地出了台,并铁骑快马、雷厉风行地在河北、京东、淮南三路推行。
封建皇朝的核心,是君主专制。是皇帝的一言九鼎。但在权力的实施过程中,并非一切事务都决定于皇帝一人。特别是在皇帝年幼、年轻的时期里,皇权的实施往往是由朝廷重臣决定的。朝廷权力机构相互制约功能的存在,是保证君权正常运转的必须。监察与弹劾机构的功能,除了匡正朝政缺失外,也包含着对皇帝和重臣说力的约束,当然,这种约束同样是为了正确的实施君权。对监察和弹劾机构功能发挥程度的大小,往往是一个朝代政治清明程度的标志。又因为这些机构往往是当时士大夫聚集和表演政治理想、才智的舞台,因而又成为一个朝代知识文明是否繁荣的象征之一。
在年轻皇上赵顼的支持下,参知政事王安石大跨了一步!而这一步似乎走过了头。他为了推行新法而罢贬反对“变法”的“四凶”,也许是势之所使,不得不为,是必须而果敢的“霹雳手段”。但他却把许多不属于“四凶”的进谏者都撵出了朝廷。他堵塞了“言路”,也就为他的“变法”和他个人的命运自掘了壕坑。
罢贬狂潮在八月下旬秋风初起的时候平息了,留下了一个寂寞无争的朝廷,一个雄心勃勃的皇帝,一个大权在握的王安石,一个沉思的司马光和一个沉默的苏轼。
晨钟卷 10
御街·苏轼客厅·菊花会
十州佳菊会京都,花瓣若雨,花阵若霞。
明天,苏辙就要离开京都了。
九月九,重阳节。繁华的御街,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菊花的世界。
朝霞瑰丽,五彩纷呈,秋菊盈街,花色斑斓,馨香弥漫,锦绣满目。万千盆黄色金菊沿着带状河、黑漆权栏排列、竞逞华丽;万千盆雪白的银菊随桃、李、梨、杏弯枝吊挂,竞展艳姿;御街两侧彩棚飞架,紫菊成门,酒香漫漫;沿街高耸的画阁红楼,墨菊透窗,倩影频频。黄灿灿,若黄金铺地;白花花,若白银蔽室;红彤彤,若红霞万片;碧莹莹,若碧玉闪光。京都的重阳节,暂时销尽千般愁绪,哄起一团畸形欢乐。
这个菊花会,是年轻皇上赵顼在一个月前突然提出的。也许出于对菊花的特殊喜爱,也许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也许为了炫耀皇权的威风,也许为了显示“变法”的胜利,也许为了改变朝廷人人自危出现的凄清,也许什么都不为,只是皇上随口说出了“菊花会”三个字,就成功地导致了这次十州佳菊的大汇演。一言九鼎的帝王啊!
王安石和他的“变法”集团,当然乐得有一个轰动京都的壮举,张扬他们几个月来的政绩。“变法”需要鼓吹,朝政需要活气,王安石需要在官民中亮相,吕惠卿、曾布、章惇等需要在人群中露脸,新任的御史、谏官们也需要一个步入高层的仪式。他们敏锐地抓住这个时机,极大地完美了皇上的这一宏伟设想或一个小念头,制定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御驾赏菊”方案,并征得了皇帝的恩准。
奉旨出朝,地动山摇。官员飞骑四出,在京都高价收购菊花,在外埠低价征调菊花;借“均输法”之便,用舟船、车辆日夜运送;聚禁军士卒之力传谕市民、店铺修饰御街;组织商贾、百官刷新銮驾、挑选马匹、操练护卫;邀请大辽、西夏、高丽、交趾、回鹘、于阗、真(月葛)、大理、大食、三佛齐等国派驻京都的使节使者……一个月来日夜操劳,成果斐然。常州的金钱菊、处州的金线菊、登州的千佛菊、湖州的千层宝塔菊、江州的金粉浓妆菊、建州的墨菊、明州的药菊、汝州的飞天舒袖菊、杭州的九珠连环菊、扬州的仙女落尘菊等千类万种名菊,竟芳御街,洋洋大观。
京都的王公百官、富商大贾、工织细民、文人墨客、京瓦艺伎、酒家店主、野妓暗娼、厮波劄客、撒暂扒手、三教九流,自然是欣喜若狂的。他们有利可图,有乐可享,有景可观,有客可接,有情可纵,有欲可渲,有风头可出,有银两可扒,何乐而不为?神往所至,急其夜长日迟,早就巴望这个辉煌时日的到来。
九月九日清晨,这个辉煌的日子终于来到了。万千菊花海啸般突然淹没了汴梁京都。
御路断行,禁军林立,刀枪剑戟在朝阳中闪闪烁烁。大宋第六代君主皇帝赵顼即将驾临。
辰时正点,大内的钟声骤然传出。接着,钟鼓礼乐齐鸣,拂云排空,气势非凡。民宅男女,更着新衣;酒楼顾客,散了酒席;京瓦艺伎,携花执彩;街巷少女,采花提篮……人们涌向御街、巷口、道旁,涌向临街的回廊、窗口,涌向朱雀门。年少健勇者,爬上屋顶,攀上树枝。人们狂热地争睹芳华,迎接御驾。
已时正点,御驾移出宣德门。六十匹雪白骏马并排四列开路作导。马背上的护卫将校一律着红色甲胄,勒缰缓缓而行。接着銮驾卤簿涌出:大象八头,文锦被身,上置金色莲花座,金色辔头络其脑,锦衣士卒跨其颈,高举黄旗大伞、画戟长矛,以张其威。随之,黑色骏马四十匹,并排四列,锦鞍锦鞯,兜鍪罩面。马上士卒,均着红色锦衣,或持大斧,或持巨剑,或持锐牌,或持豹尾,或持彩旗,或持罗扇,以壮其行。斧、剑、牌、枪皆五色缀染,彩旗罗扇皆画龙绘虎、飘云流河,浩浩荡荡。皇帝赵顼与皇后,在一群妃嫔宫女簇拥下,并列行在一面巨大的黄色“盖天旗”下。皇后姿容皎皎,着暗黄色九凤紧身袍,戴叠玉垒珠飞凤冠,骑一匹白色金鞍金鞯马。皇帝赵顼英气勃发,着明黄色团龙朝服,戴紫金珠玉飞帘三层冠,骑赤红色高头大马。此马名叫“赤珠”,是两年前赵顼即位时于阗国朝贡之宝,高约七尺,长约一丈五,浑身赤红无斑,日行千里不疲,性情暴烈,非高明骑手不能近。现经御厩驭手两年调教,已可供不善骑术的皇帝驱使了。但为了防止万一,今日仍由两名身着绊色骑装的高大驭手分左右挽缰护驾,为皇帝赵顼凭添一份威仪。
皇帝、皇后之后,王安石、吕惠卿、曾布、章惇率领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馆阁的官员,并排四列随行护驾。他们均着蓝色朝服,乘黄色坐骑。王安石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