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 天下归元-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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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槃卷第一百章叩阍
萧玦的回答,尚未出口,已经淹没在秦长歌乍起的琴音里。
起音轻、缓,如情人私语,明艳旖旎,细雨千缕而和风万里。
萧玦一缕微笑泛上唇角,恰才的悲愤郁怒渐渐淡去,暂时忘却那诸般疑问,而往事如江流清晰奔来眼前,那些美丽的,如落英般缤纷,如水晶般永恒璀璨,因为曾经共历鲜血和硝烟反而更加鲜明难忘的记忆,那些长街回首、板桥微霜、云州梅林、赤河共战、郢都飞弩……他目光柔软,遥遥看见岁月之涯,那轻衣女子正拨云逐月,浅笑姗姗而来。
……琴音渐至空灵流动,飘飞如絮,如端坐远山之巅,闻万壑松声,观暮色如许,而目光所及,白云逶迤;天涯之远,霜钟遥鸣,其时月上中天而心神空静,怡然不知人世沧桑几许。
那断桥下一缕月光,深雪下半盏酒香,都于这一刻,涌入空虚已久的肺腑,来也去也,是耶非耶,名剑蒙尘,碧血化蝶,红尘里来往一遭,原来不过惘然一梦而已……
他心中一酸,仰首,怅然一叹。
……尾指一抹,琴音渐入凄咽悲沉之境,寂寥兰台明月无声,飞雪长空零落娇红,那些浅帘深笔描画的黛眉红颜,都随流光化作无痕,长风如许,不见人间凄凉离别,不许英雄美人白头,到头来,只换得樽前一醉,怅惘白发生。
天下何用?四海孤独,晚来风歇,醉卧谁膝?寒夜未尽,泪湿长衣。
……忽裂音而起,弦震惊声,八方风雷滚滚欲动,铁骑突出刀戟齐鸣,而长天之上彩凤翱翔,展翅间掠电飞云……光起、云收、火生、星陨、一切生于风云之上隐于沧海之间,一霎璀璨终成流星……沧海激荡,无限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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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玦心旌摇动,耳鸣目眩,站立不住,竟失手扯下整幅帐幔。
帐幔悠悠落地,纤指一划,弦如裂帛,齐齐断裂,戛然而止。
秦长歌缓缓抬头,一拂之间,那价值万金的名琴被她弃如敝屣的推到一边,她微笑淡艳如彼岸花,“如此佳物,置于此污浊黑暗之地,实为不幸,不如,毁了罢!”
“反倒是一种成全,是吗,陛下?”她仰首宛然笑语,目光冷彻。
萧玦默然伫立,烛光下他长身玉立,面容亦如玉琢成,线条俊逸而深刻,目光深深凝注秦长歌,在心中暗暗思量——适才一曲琴音,风云皆惊,曲中境界阔大,曲意不尽辗转,诉尽绝代红颜离奇跌宕一生,绝非能出自寻常女子指下,她是谁?某个答案似乎呼之欲出,然而这数日寒悚的经历却令他不敢对世事再抱任何荒诞的希望,那些最亲切的,最信重的,都可于一朝颠覆,他又如何敢奢望,上苍厚待他如此?
迎着他的目光,秦长歌旁若无人的起身,先是对着目光惶然的江太后温柔一笑,笑得她激灵灵一个寒战,缩到床角,秦长歌才对萧玦道:“陛下,今日所闻所见,可有顿悟?”
“你是谁?”萧玦渐渐镇定下来,冷锐双目紧紧盯着这个突然出现在长寿宫内殿的神秘女子,“你不是宫女……你是为长歌报仇而来?”
“我是谁?我想您应该知道,我是先皇后的人,我要做的事是为先皇后报仇,而这本该是陛下您的事,”秦长歌语气平静,“可惜您宁愿蒙昧双目,也不愿正视现实,如今,真相已行至眼前,您待如何?”
一指江太后,她道:“事发当天,赵王陛下扮演了什么角色,有些您已经知道了,有些您还不知道,我如今只想当面问您一句,您,愿意知道么?”
您,愿意知道吗?
秦长歌觉得自己很仁慈的,给了萧玦一个机会。
你愿意知道,那么我将处置权交给你,妻仇夫报,天经地义,死去的睿懿看着你,活着的老鬼我本人看着你,想知道我是谁?行,可你不尽你的义务,我怕你没面目去见重回的秦长歌。
你不愿意知道,那么,抱歉,从此我与你陌路,秦长歌不与满嘴叫嚣爱情事到临头却以各种乱七八糟理由放弃爱人的伪君子纠缠。
洞彻人心的开国皇后,从不玩那些矫情把戏。
浅笑盈盈,秦长歌好整以暇的等待,将一把宫扇的丝穗,慢条斯理的打散再理顺。
萧玦盯着她的动作,半晌道:“朕相信阿琛。”
秦长歌小心翼翼的将本来已经很顺的丝穗理得更顺,抬眼,微笑,“嗯?”
萧玦的目光在黑暗中依旧是明亮迫人的,“天子无私,你我何必在暗室窃议赵王无辜与否?你若有如山铁证,便拿出来罢!朕予你叩阍首告无罪之赦,容你金殿之上,剖陈冤情,将一切坦示于众目之下,先皇后被害一案,朕要天下人亲眼看着朕如何为皇后正名,朕也要如刀史笔,永无鱼肉朕之机会!”
“只是,”他森然道,“如果这些都只是你的计谋安排,都只是一个为陷我皇弟入彀的局,如果你不能证实他有罪却被他证出他有冤……你该知道以民诬告皇族的后果。”
秦长歌深深看了萧玦一眼。
他何尝不在逼自己?
他何尝给了自己退路?
萧玦啊萧玦,你也害怕自己最后会心软,会在爱弟与爱妻之间难以抉择,会以所谓逝者不可追,生者当珍惜的理由劝说自己,放过萧琛?
看着不过短短数日已经瘦了一圈,眼下也微微生出青黑的萧玦,想起当年石板桥寒霜之上的清雅少年,想起那对含泪微笑推让热糕的兄弟,难得的有些心软。
嗯……不逼你了……你,且看着吧。
“那么,陛下,准备好看我的状纸吧,”秦长歌微笑漫步而过萧玦身侧,香气和语声一般沁凉,“还有,准备好红巾翠袖吧。”
乾元三年,冬,腊月初一。
癸末年,癸亥月、戊申日。
宜:祭祀、沐浴、捕捉、畋猎、结网、扫舍。
忌:嫁娶、纳采、订盟、安床、动土、安葬。
天高云淡,澄江似练,风从远处高岗上经过,带着一缕未凋的落叶的芬芳,掠起女子黑发素袖,她微微仰首,似在聆听来自遥远更远之处的神秘之音,良久,轻轻吟:
“请共星辰起,看长风,穿帘入户,不绝如缕,拂我红尘三千梦,不谢流光如许。舞长剑,旧时难记?且谱红颜香墨里,弄银筝弦乱得新句,裁沁雪,化冷雨。”
“尘寰旧事何须寄,叹传奇,豪情未已,怎生付与?云海苍茫风将起,且共椽文赋取,暂搁却,倾心华曲。休忆当年龙荒雪,向来此岚气下烟雨,论兴亡,铁蹄底。”
她语声清淡,神情高远,祈繁立于她身侧,听着这境界豪迈之词,凝注她神情,半晌微微一叹。
本因面临重大事件而有些兴奋有些惴惴不安的心,也因眼前女子凝定雍容恒静如一的风华气度而渐渐平静。
只有萧包子不管将要发生什么,牵着娘的衣角,叽咕,“你最近很不义气,到哪里都瞒着我。”
“我去整人,”秦长歌弯身对儿子微笑,“少儿不宜。”
“整人没有我怎么行?”包子抗议,“我从小毒天天有,大毒不绝手,你没我熟练。”
“这个我比你熟练,”秦长歌笑得很诚恳,轻轻在儿子耳边道:“没有我的胎教,哪有你的奸诈?我练了几辈子,你还早着呢。”
她起身,看了看那些面色灰暗跟在身后的人们,一笑。
“诸位,你们的夫人儿女小妾姘头以及心爱的银子珠宝房产庄园以及名声地位蝇营狗苟……在你们做完你们该做的事之后,都会完好无损的归还你们——不要担心我的信用问题,因为即使我信用不好,你们现在也必须听我的。”
手一伸,祈繁递上一沓纸卷。
拍拍纸卷,秦长歌微笑,“做皇商还是做得很成功啊……”她向伤病未愈却坚持要送她的楚非欢眨眨眼,轻笑道:“放心,罪恶应当受到惩罚,而真相终究要大白天下,到那时,你失去的,也该能拿回来了。”
“我不需要拿回来,”楚非欢静静看着她,“我只希望你每次都能好好的回来。”
“当然,”秦长歌蹲下,看着他眼睛,“我从未辜负过你的希望,不是吗?”
微微一笑,楚非欢理了理她的发,手势轻若拨弦,“嗯。”
站起身,秦长歌看向容啸天,后者对她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
秦长歌颔首,转身,潇洒的一挥手。
“告御状去也!”
冬日的阳光有些空阔的意味,白亮亮的照在郢都府衙门前清净的街道上。
“咚!咚!咚!”沉厚的钟声,在郢都府尹门前巨鼓前响起,声若闷雷,远远的传开去,惊动了四邻百姓,很快府尹门前就聚集了一批看热闹的人。
人们带着愕然的深情,看着那个漫不经心握着鼓槌的风致秀美的女子,有一下每一下的敲着鼓,那姿态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将鼓敲破了,他们见惯了悲愤得恨不得将鼓敲炸的苦主,还真没见过敲鼓敲得这么怕费力气的。
接下来他们更是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们看见素来严肃沉稳的郢都府尹杜长生,连帽子都跑歪了,几乎在鼓声响起的那一刻,就立刻冲了出来。
按照西梁规矩,叩阍者,先于郢都府先击鼓鸣冤,由府尹接下状纸,再根据案情决定是否递交御前,然而今日一切都是破例,内廷早早传下旨意,郢都府尹杜长生一大早就冠带齐整坐立不安的在后堂等候,此时听到鼓声,砰的一下跳起来,也来不及等长随,急急的奔了出去。
门开处,阳光下,击鼓的女子立即停手,巧笑倩兮的看过来,素衣飘拂在淡金的光线下,宛如谪尘的仙子。
呃……这就是陛下关照的,告御状的苦主?
杜长生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员,早已习惯将情绪收敛在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下也只是神色如常的按例,升堂问话接状纸。
上好弹墨暗花镶金线的状纸递上来时,他眉梢跳了跳……这纸,可非寻常人能用,这女子,什么来头?
陛下密旨只说要他将告御状之人带往大仪殿,可没说居然是这么个娇怯怯,行事奇异的女子。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秦长歌,缓缓打开状纸。
“啪”一声,状纸跌落在地,后称“铁面府尹”的杜长生,这回真的连脸色都变成铁色的了。
平金状纸抬头,墨迹淋漓几个大字。
“民女明霜,首告赵王萧琛谋害前睿懿皇后事。”!!!
头昏眼花了好半天,杜长生才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一眼也不敢再看的将状纸小心封起,肃然下座,伸手一引。
“姑娘,请随我金殿面圣。”
大仪殿,宝顶琉璃龙凤华瓦,在朗朗晴日照耀下,彩光辉艳。
宫门重重,重重,在她身前一一缓缓开启,再一一缓缓闭合。
长阶上笔直立着的内侍尖细的嗓音如锋利的线般,慢悠悠割开沉肃的寂静,最后一个尾音,如刀锋般的挑刺向天空。
“宣,明霜觐见——”
她淡淡微笑,衣裙逶迤,迈步而上高峙十丈嵯峨入云的大殿玉阶,从宝盖羽扇如云侍从中走过,从鹄立雁行,衣朱腰紫的百官丛中怡然而过,从众多惊讶窥探的目光中淡然而过,雪色裙裾在深红镶金边华毯上如云逶迤,层层叠叠宛如梦境。
一个森凉而又旖旎,令人不敢惊破而见其深隐血色的梦境。
丹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