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梅问雪第一部-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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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然于一片暮色之下。
大雪几欲遮住视线。然而,远处有什么正渐渐走近,倏忽一阵大风卷过,吹得片片红梅凋飞乱舞,洒得漫天席地。花雨尽歇后,一人雪裘玉冠,稳稳撑着把二十八骨紫竹油伞,从北地长风的雪幕中一步步走来。身后;梅间山庄映在一片银白之中;恍若仙境。
七十三。 酒逢知己千杯少
西门吹雪收回长剑,静静看着那人稳步走来。微抬眉峰,孤寒的眼底墨色流转,减去不少冰冽。男子走得近了,就能看到头上的白玉发冠从两边垂下银色的缎质冠带,掩在大股的发丝之间,虽撑了伞,但一身白貂裘上,仍落了些许雪花。不知为何,西门吹雪忽想起庄中所藏的佳酿,这些酒只有陆小凤来时才会启封,他自己素日是不饮的,然而此时,却觉得似乎偶尔与人对酌也未尝不可。
远处又渐渐现出一个红色人影。同样打着把紫竹油伞,却只行了一阵便不再走近,怀里仿佛抱着什么,正遥遥向这边望来。忽而一声啼哭自那边传出,在冷寂的雪地里现得分外清晰,使得男子脚下顿了顿,也让西门吹雪的眉尖微不可察地挑起。
风,似是卷得更紧了。
房内四下环素,一色玩器全无,只在窗台放一个青釉陶瓶,内中供着数枝梅花。屋中央是一张雕花枣木圆桌,其后面的四脚塌上吊着白纱帐幔,衾褥也是一应素白。
两个人,一壶酒。
随手解下身上的雪裘搁在床角,便露出里面的白色丝缎絮棉宽袍,袖口和围领处饰着一圈密密的白绒。叶孤城坐在椅上,看对面的男人取了两只杯子,将浅碧色的酒液倾注入内。常年握剑的手极稳,每只杯中的酒都是八分满,丝毫不差。他抬了抬眼,道:“你并不饮酒。”
西门吹雪道:“你也不常饮。但,亦可偶尔为之。”
叶孤城也不说话,只是伸手拿过一只杯子,递到唇边慢慢将酒喝完。西门吹雪见状,也跟着饮了另一杯。
酒是好酒,三十年的女儿红,入口淳香,绵远悠长。叶孤城放下酒具,狭长的凤目浅浅眯起,暗沉之下浮出几丝罕见的笑意:“如何。”西门吹雪微敛眉锋,复又缓缓将薄唇上扬些许:“尚可。”叶孤城执起酒壶给两人重新满上,“既如此,倒也不妨饮上几杯。”他方才已得知那孩儿尚可救治,面上虽不显,心中却也不由松畅几分,当下便与西门吹雪把盏浅饮,一边偶尔谈上几句。
他两人交识未足年余,然而若论相投相知,却比旁人自是不同。叶孤城饮了几杯,眸角余光不经意地向窗外睨过,却看见漫天盖地的大雪直如鹅毛一般,外面几步远一株梅树上足积了尺余厚的雪,压得枝桠都似已不堪重负。然而一树寒梅迎风怒放,红白相映之间,芳华傲骨。他见过各色梅花亦不在少数,却与这里相比,皆有些不如。回眼对西门吹雪道:“天下梅花,想来应推此处为冠。”见对面人穿着一身白色缎衣,无纹无绣,亦无佩饰,一席黑发只用一根白色丝带系着,眉眼是墨一般的黑郁,不知如何,忽想起初次见面的场景。当时因自己早已知晓紫禁一事而心中微有异感,不想今日却有把酒相知的一天,当真世事无常。
西门吹雪见他不语,面上似有所思,也不相问,只给自己杯中缓缓满上。他手上皮肤苍白如雪,手指修长,指腹处覆着一层薄茧,骨节微凸,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眼便知是常年持剑的手。房内的火盆烧得极旺,叶孤城几杯暖酒入腹,便微觉有些热意。此处只有他与西门吹雪两人,皆为男子,且又是知交,在旁人面前的些许小节;在此处却并不必在意,遂将外面罩着的棉袍解去,搭在座椅靠背之上,露出里面一件交领箭袖白锦衫来。
西门吹雪起身走到窗边,将紧掩的窗屉揭开,顿时一股清冽沁身的凉意涌进房内,屋里稍许的燥热随即一空。叶孤城微微勾起唇角,右手忽向腰间一按,仿佛电光交际的一瞬间,一道匹练也似的银芒骤然腾起,人与剑已合二为一,如飞虹般从窗口掠出,刺进茫茫雪幕当中。
剑光辉煌而迅急,好似没有变化,却原来是因为太快而看不清变化。雪地里隐隐投下一个飘忽的剑影,只存片刻,就随着银光交错的霎那,一次又一次地幻灭而又浮现。
扬起的剑光划出一条条优雅的弧线,直指旁边的一树红梅,耳中只闻风声偶过,听不到任何气劲破空之音。树身凛然不动,然而稍后不久,一阵并不疾迅的北风拂过,大片大片的红色花雨瞬时扬得一天一地,竟是漫树梅花尽皆飞落。长剑又归于无形,清光流泻,发出激越的锋芒。
西门吹雪立在窗边不动。他只觉自己面前恍若正展现着一场盛大而又萧独的舞,满目所见,衣袂纷然。白的雪,红的梅,交互缠飞 ,又慢慢淡去,在清寒极孑的月色中,绝代剑客白衣如雪的身影渐渐静止,终于在眼前定格成一桢举世无双的画卷。
身边有梅花清冽的气息飘过,挟着丝丝的冷意。叶孤城已重新坐回桌前,身上不沾半点雪屑,烛光之下,只见他脸容呈极透明的苍白,眉目疏朗,眸色深邃清冷,只在嘴角挑出一点弧度,蕴着缕淡淡的松融之意。西门吹雪走到桌前坐下,薄唇微扯:“好剑。”
叶孤城只觉胸中一片清凉,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亦唇角轻扬:“好酒。”
月上梢头,清辉之下,疏影交错。夜风拂过,寒气逼人,入目皆白。
酒壶已空,不知不觉中,竟将一整坛上好的陈酿饮尽。
西门吹雪苍白的面上已染上些醺意,眼神也沉了沉,只是一双手,仍是稳定如同磐石。他面前的男子虽曾饮过几回,酒量却是较他为浅,已将一双寒星般的眼敛了半分,斜飞的眉亦平缓了些许。
夜色催更。
屋外的雪越发得大,风亦紧了起来。不知何时,火盆内的炭火已尽,桌上的灯盏却还亮着,盈盈照着四周。房内不知何时一片寂静;只偶尔听见灯花轻微爆响的哔剥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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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七十四。 枕袖
雪疾,风劲。
这样的夜,一直坐在温暖的屋中喝酒的人,若乍出房门,难免受寒。何况叶孤城此时,已有了几分醺醺醉意。
因而留宿至此,便也自然不过。
桌上的灯已不很明亮,灯花轻轻地抖了一下,屋内便渐渐昏黄下来。
叶孤城正合衣睡在床内,双目微闭,素日几不可察的呼吸因酒后而变得绵长,清砺的五官线条也较平时松弛了些。旁边西门吹雪侧过头,只觉在那将熄未熄的灯下,整个房间内都尽数寂静下来,仿佛满庭花树笼在烟雨般的雾中,静得让人只想睡去。夜寂无声,只闻窗外风吹树梢,一时又酒意上涌,遂衣袖一挥,将灯灭了。
天还未明,然而外头的雪光已将室内映得朦胧微亮。晨风经窗而过,发出轻微的飒飒之声。
西门吹雪在泛着清浅雾气的房间里醒来,尚未睁眼,便已发觉屋中与往日有所不同。眉峰扬起,似是想到了什么,侧头看向身旁。
那人犹自睡着,鼻息轻缓,下颌线条刚硬而孤傲。即使在梦中,身姿仍笔挺如剑,勾勒出一道峻拔朗毅的弧度。既同塌而眠,则不免靠得太近,于是都未束着的长发水一样散在枕上,几股乌丝交互搭在一处,弯弯曲曲地铺在褥面之间。西门吹雪静了一阵,些微抬起上半身,缠绕的黑发就一点一点地被抽离。他左手撑在床沿,稍一使力,便欲起身,然而却忽觉右臂微微一紧。低头看去,只见身边之人腰脊下方,赫然压着自己一角雪白的袖裾。
绷起的肌体缓缓放松,西门吹雪顿了顿,撑在床沿的手慢慢收回,终于重又躺下。然而这一起一落之间,纵是十分轻缓,但身旁这人何等修为造诣,稍有细动,毕竟仍是觉察,眼皮微动,下一刻,一双坠入了寒漓星辰般的狭长眼眸便已睁开。
他此时的眼神并不锋锐,许是因为宿酒的缘故,有着一丝茫茫的意味,不像平日一般带着些说不出的辽远高渺,就似站在高山之巅俯瞰,通透而又疏阔。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西门吹雪,好似记起了什么,然后回头用右手在太阳穴上按压起来。
静了一时,男子放下手,抬身自床上坐起。身下的袖摆从而脱出,皎白的衣料上面,不期然被压出几道皱褶。西门吹雪眼光浮浮掠过,亦自起身,着靴下地。
“往后若饮,亦需节制。” 叶孤城眉峰叠起,宿醉隐隐让他有些不适。
西门吹雪看一眼桌上空空如也的玉壶和地下的酒坛,微一抿唇,便唤人进来伺候。二人整衣束发完毕,净了面,洗漱过后,侍女又奉上两瓯浓浓的香片茶醒神。
叶孤城放下茶杯,眼光看向窗外,便见那雪早已停了,一天一地尽皆银妆素裹。西门吹雪披了件氅衣,正将一条白鸾绦带结在腰间,末了,走至塌前,拿起床畔放着的长剑。作为一名优秀的剑客,无论严冬酷暑,都必须勤练不辍,日子久了,便也成了习惯。叶孤城也同样如此,因而当看到西门吹雪握住长剑剑柄时,就已知他意思,亦从枕边将自己的剑拿起,复又把搭在椅上的外袍穿了。待两人整束完备,便一道提剑出了房门。
孙秀青一早醒来,面前就映出一张婴儿的粉嫩侧脸。她朝右卧着,静静凝视孩子淡淡的眉眼和小巧的鼻翼。叶玄昨天晚上被喂了汤药后,不似先前那般总是哭闹,竟一宿没有起夜,直睡到如今时分。她伸出手,轻轻摸过婴儿的脸颊,只觉胸中漾着丝丝温情,一颗心都变得柔软起来。
轻手轻脚从床上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孙秀青穿了衣裳,坐在桌前,对着一面铜镜梳头。万梅山庄一向极少有客,大部分房间俱是长年无人居住,然而下人每日都自收拾整理,因此即便是一直空着,房内也并无纤尘。窗台上摆着一瓶梅花,许是昨日折的,仍有郁郁清香飘散。墙上悬挂一幅山水图,墨色疏淡,笔势岣钧。
叶孤城平日素喜清雅,因此她今日着了一身月白色织锦长裙,裙裾上绣着点点菊蕊,将乌黑的秀发绾成简单的倭堕髻,仅插了一枝飞云白玉簪。虽然简洁;却显得清新非常。对镜梳妆,脸上薄施粉黛,头上斜挽一支镶珠银钗。除此之外,再无他饰。
其时天已大亮,有婢女来送上洗漱用具。待孙秀青收拾妥当,叶玄也自醒了,张开小嘴便开始啼哭。孙秀青知他许是饿了,便向侍女要了些温热牛乳,小心哺喂。
到了早膳时分,下人来请去前厅用饭。虽有侍女照看孩子,但孙秀青仍是不放心交给旁人,再看看外面大雪已停,风亦歇止,索性用襁褓厚厚裹了叶玄,抱着一同朝外去了。
推门而出,便见院中花树扶疏,四下里白皑皑一片。忽想起日后与那人朝夕相处,身边又有叶玄承欢膝下,只觉心内喜乐无限,前时胸中郁结亦不由得冲淡了几分,眼前这一片寒素雪景,仿佛都已添了些颜色。
穿过院中拱门便接着一条碎石铺成的小道,两旁几株梅树夹路,丝丝冷香沁脾入怀。走了一阵,右边现出一处园子,矮矮的石墙遮不住视线,正看到园内两条白影在花枝树间雪练也似地交互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