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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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公爵已经感觉到,或者在军政大臣所操心的事务中,他对库图佐夫采取的行动丝毫不感兴趣,或者有必要让俄国信差意识到这么一点。“不过我觉得,这横竖一样。”他想了想。军政大臣把其余的文件推到一边,摆得整整齐齐,随后才抬起头来。他那脑袋瓜子挺聪明,个性很倔强。可是在他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的这一瞬间,军政大臣脸上流露的聪明而坚定的表情似乎习惯地有意识地突然改变了。地脸上现出愚笨、虚伪、并不掩饰虚伪的微笑,就像某人接见一大批一大批请愿者时面露微笑似的。
“您是从库图佐夫元帅那里来的?”他问道,“我希望您带来好消息,是吗?和莫蒂埃发生过军事冲突么?打赢了?正是时候啊!”
他拿起一份署有他的名字的急电,带着忧悒的表情开始念电文。
“哎!我的天!我的天!施米特呀!”他用德国话说道,“多么不幸啊!多么不幸啊!”
他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下电文,把它放在桌上,望了望安德烈公爵,看来他在考虑什么事情。
“哎,多么不幸啊!您说,这是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吗?但是莫蒂埃还没有被抓起来(他想了想。)。虽然施米特阵亡是为赢得胜利而付出的高昂代价,但是我非常高兴,您带来了好消息。陛下也许很想和您见面,但是并不是今天。我感谢您,去休息休息。明天阅兵后您来朝拜吧。最好还是我来通知您。”
谈话时已经消失的愚蠢的微笑又在军政大臣脸上流露出来。
“再见,我很感谢您。国王也许很想和您见面。”他重说一遍,低下头去。
当安德烈公爵从皇宫里走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胜利给他带来的一切利益和幸福现今已被他抛弃,并且交给军政大臣和谦恭的副官的冷冰冰的手中了。他的全部思想转瞬之间改变了。他仿佛觉得这场战斗已是久远的往事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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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安德烈公爵在布吕恩的一个相识——俄国外交官比利宾那里住下来。
“啊,亲爱的公爵,没有比看见您这位客人更令人高兴的事,”比利宾出去迎接安德烈公爵时说道。“弗朗茨,把公爵的东西送到我的卧室中去!”他把脸转向伴随博尔孔斯基的仆人说,“怎么,是报送胜利消息的人吗?好极了。您看,我正害病哩。”
安德烈公爵盥洗、穿衣之后,便走进外交官的豪华的书斋,坐下来,他面前摆着做好的午餐。比利宾安闲地坐在壁炉旁。
安德烈公爵不仅在旅行之后,而且在他丧失一切舒适、洁净和优越的生活条件的行军之后,他体会到自从童年时代以来他就在这个已经习惯的奢侈生活环境中休息时所体会的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除此而外,他在受到奥国人的接待后,能够和一个俄国人谈话,即使不说俄国话(他们用法国话交谈),也感到愉快;因为他认为这个交谈者也怀有俄国人对奥国人的共同的厌恶之感(现在特别强烈地被他体会到的厌恶之感)。
比利宾三十五岁左右,未娶妻,他和安德烈公爵属于同一个上流社会。他们早在彼得堡就已相识,但在安德烈公爵随同库图佐夫抵达维也纳时,他们的交往就更密切了。如果说,安德烈公爵年轻,并且在军事舞台会有远大前途,那末比利宾在外交舞台的前途就更远大了。他还年轻,而他已经不是年轻的外交官了,因为他从十六岁那年起就开始任职,曾经留驻巴黎、哥本哈根。目下在维也纳担任相当重要的职务。首相和我国驻维也纳大使都认识他,而且重视他。他独树一帜,不属于多数外交家之列,他们为了要成为至为优秀的外交官员,就需具备一些消极的优点,不做某些不该做的事情,而要会说一口法语。虽然有一些外交官秉性懒惰,但是他们热爱工作,而且善于工作,他们有时候坐在办公桌旁一连熬上几个通宵,比利宾属于这些外交官之列。无论工作的实质何在,他都干得很出色。他所关注的不是“为什么要干”的问题,而是“怎样干”的问题。外交上的事务是什么,他满不在乎。他认为,熟练地雅致而妥当地草拟通令、备忘录或报告才是他的莫大的乐趣。比利宾的功绩受到珍视,除了笔头工作而外,他还擅长在上层社会致词和交际。
只是在交谈的人说说文雅的俏皮话的时候,比利宾才像喜爱工作那样喜爱谈话。在上流社会,他经常等候机会去说句什么动听的话,而且只是在这种环境中他才与人攀谈。比利宾谈起话来,经常在话中夹杂许多奇特古怪的俏皮话,而在结束时总要加上几句大家都感兴趣的漂亮话。这些漂亮话仿佛是在比利宾的内在的创作活动中故意编造出来的,具有独特的性质,而其目的在于便于卑微庸俗的上流社会人士记忆并在客厅中广泛流行。真的,lesmotsdeBilibinesecolporBtaientdanslessalonsdeVienne①,据说,常对所谓的重大国事产生影响。
①法语:比利宾的评论在维也纳的客厅中广为流传。
他那消瘦的、略带黄色的脸上布满了宽宽的皱纹,这些皱纹和洗完澡之后的指头尖一般总是细心地洗得干干净净的。这些皱纹的活动构成他面部表情的主要变化。他时而竖起眉尖,额头上就露出宽宽的皱褶,时而把眉尖向下低垂,面颊上就形成宽宽的皱纹。一对深陷的小眼睛总是快活地向前直视着。
“喂,现在给我们讲讲你们的战功吧。”他说道。博尔孔斯基一次也没有提到他自己,他很谦虚地讲到前方的战况和军政大臣接待他的情形。
“Ilsm’ontrecuavecmanouvelle,meunchiendansunjeudequilles.”①他说了一句收尾的话。
比利宾苦笑一阵,舒展开脸皮上的皱褶。
“Cependant,moncher,”他说道,一面远远地察看自己的指甲,一面皱起左眼以上的皮肤,“malgrelahauteestimequejepsofessepourle东正教的俄国战士们,j’avouequevotrevictoiren’estpasdesplusvictorieuses.”②
①法语:他们像对待跑进九柱戏场地的狗那样接待我这个报送消息的人。
②法语:我亲爱的,虽然我十分尊敬东正教的俄国战士们,但是我认为,你们的胜利不是最辉煌的。
他用法国话继续说下去,他想轻蔑地加以强调的那些词才用俄国话说出来。
“可不是?你们仗着全军人马猛烈地攻打只有一师人的很不幸的莫蒂埃,这个莫蒂埃竟从你们手中逃跑了?哪能算什么胜利呢?”
“但是,严格地说,”安德烈公爵答道,“我们还可以不吹牛地说,这总比乌尔姆战役略胜一筹……”
“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们俘获一个元帅呢?即使是一个也行。”
“因为不是一切事情都能按计划办成,也不能像检阅那样定期举行。正像我对您说的,我以为早上七点以前能迂回走到敌人后方,可是在下午五点以前还没有走到。”
“你们为什么不在早上七点钟以前走到呢?你们应当在早上七点钟以前走到,”比利宾面露微笑地说道,“应当在早上七点钟走到。”
“你们为什么不用外交手腕开导波拿巴,要他最好放弃热那亚呢?”安德烈公爵用同样的语调说道。
“我知道,”比利宾打断他的话,“您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心中在想,抓住元帅是很容易的事。这没有错,可是你们究竟为什么没有把他抓住呢?您不要诧异,不仅军政大臣,而且至圣的皇帝弗朗茨陛下对你们的胜利都不会感到非常高兴,就连我这个不幸的俄国使馆的秘书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高兴的……”
他双眼直勾勾地望望安德烈公爵,忽然舒展开前额上绷紧的皮肤。
“我亲爱的,现在轮到我来问问您‘为什么’?”博尔孔斯基说道,“我向您承认,我也许并不明白,这里头会有什么超出我这贫乏智慧的外交上的微妙之处,但是我也弄不明白,马克丧失了全军人马,费迪南大公和卡尔大公奄奄待毙,毫无生气,而且接一连二地做出错事,只有库图佐夫终于赢得了真正的胜利,粉碎了法国人的Chavme①,而军政大臣甚至不想知道详细的战况哩!”
“我亲爱的,正是因为这个缘故。Voyez-vous,monchesB.②乌拉!为了沙皇,为了俄国,为了信仰!Toutcaestbeletbon③,但是,我说你们的胜利对我们、对奥国朝廷有什么关系?你们替我们带来卡尔大公或者费迪南大公赢得胜利的好消息吧。正像您所知道的,unarchiduevautl’autre④,打垮波拿巴的消防队也好哩,不过那是另一码事,而我们到那时一定要鸣炮示意。其实这只像是故意招惹我们似的。卡尔大公毫无作为,费迪南大公蒙受耻辱。你们在放弃维也纳,不再去保卫它了,mesivousnousdisiez⑤,上帝保佑我们,上帝也保佑你们和你们的首都。一位我们人人热爱的施米持将军:你们竟让他死在枪弹之下,现在反而要庆贺我们的胜利啦!……您赞同我们的看法吧,再也没想出比您带来的消息更令人气愤的事了。C’estmeunfaitexprès,meunfaitexprès⑥.此外,嗯,即使你们赢得辉煌的胜利,就连卡尔大公也赢得胜利,这就会改变整个军事行动的进程吧?维也纳已被法国军队占领,现在为时太晚了。”
①法语:战无不胜的誓言。
②法语:您要明白。
③法语:这一切都好极了。
④法语:这个大公顶得上那个大公。
⑤法语:你们好像是对我们说的。
⑥法语:这好像有意作对似的,有意作对似的。
“怎么已被占领了?维也纳已被占领了?”
“不仅被占领,而且波拿巴正待在申布鲁恩宫。伯爵,我们可爱的伯爵弗尔布纳已动身前往波拿巴处乞求指示了。”
博尔孔斯基在旅途劳累之后,印象犹新,在领受接待之后,尤其是在午宴之后他觉得,他弄不明白他所听到的这番话的全部意义。
“今天早上利希滕费尔斯伯爵到过这里了,”比利宾继续说下去,“他把一封信拿给我看,信中详尽地描述了法国人在维也纳举行阅兵式的实况。LeprinceMuratettoutletremBblement…①您知道,你们的胜利不是令人很高兴的事,您也不会像救世主那样受到厚待……”
“说实在的,我是无所谓的,完全无所谓的啊!”安德烈公爵说道。他开始明了,因为奥国首都已被占领,所以他所获悉的克雷姆斯城郊一战的消息就缺乏重要意义了。“维也纳怎么被占领了?那座大桥、那座举世闻名的tetedepont②,还有奥尔斯珀格公爵怎么样了?我们这里谣传,奥尔斯珀格公爵正在捍卫维也纳。”他说道。
①法语:缪拉亲王及其他……
②法语:堡垒。
“奥尔斯珀格公爵驻守在我军占领的大河这边,正在保卫我们。我认为他保卫得十分差劲,但毕竟是在保卫。维也纳在大河对岸。有一座桥还未被占领。我希望桥梁不被占领,因为桥上布满了地雷,并且下达了炸桥的命令。否则,我们老早就到波希米亚山区去了,你们随同你们的军队都要遭受到两面夹攻了。”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