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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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处,恢复其祖宗往昔之地位名号,与民国脱离,受某国之保护,第二步
再实施与某被合并国家同样之办法。
这个文章后面又说:“此次溥仪之恐慌与出亡,皆有人故意恫吓,人其圈套,即早定有甚远之计划”,“其目前之优待,供应一切,情愿破钞,侍从人员,某国个个皆买其欢心,不知皆已受其牢宠,为将来之机械也”。这些实在话,在当时我的眼里,都一律成了诬蔑、陷害,是为了把我骗回去加以迫害的阴谋。当时有些文章,显然其作者既不是共产党人也不是国民党人,例如下面《京报》的一篇短评,或者还是一位讲究封建忠义之士的手笔,对我的利益表现了关心,说的又是实在事:
遗老与爱新觉罗氏有何仇恨
胡为必使倾家败产而后快?
点查清官之结果,而知大宗古物多数业已抵卖,即历代之金宝金册皆
在抵押中,虽以细人非至极穷,尚或不至卖其饲庙坟墓之碑额,奈何以煌
煌历代皇后金册,亦落于大腹长袖者手?吾敬为一班忠臣设计,应各
激发忠义,为故主之遗嗣图安宁,勿徒囗囗自诩,以供市井觅利者流大得
其便宜货,使来路不明之陈设品遍置堂室也。看了这样的文章,我已经不
是像在宫里时那样,感到内务府人的不可信任,我对于这份《京报》和短
评作者,只看成是我的敌人。至于那些指责文章,更不用说,在我心里引
起的反应惟有仇恨。
我在日本使馆住着,有几次由于好奇,在深夜里带上一两名随侍,骑自行车外游(后来使馆锁了大门,不让出去了)。有一次我骑到紫禁城外的筒子河边上,望着角楼和城堞的轮廓,想起了我刚离开不久的养心殿和乾清宫,想起了我的宝座和明黄色的一切,复仇和复辟的欲望一齐涌到我的心头,不由得心如火烧。我的眼睛噙着泪水,心里发下誓愿,将来必以一个胜利的君王的姿态,就像第一代祖先那样,重新回到这里来。“再见!”我低低地说了这两个双关含意的字,然后跳上车子疾驶而去
在使馆的三个月里,我日日接触的,是日本主人的殷勤照拂,遗老们的忠诚信誓和来自社会的抗议。我的野心和仇恨,在这三种不同的影响下,日夜滋长着。我想到这样呆下去是不行的,我应该为我的未来进行准备了,原先的打算又回到我的心中——我必须出洋到日本去。
使馆对我的想法表示了支持。公使正面不做什么表示,而池部书记宫公开表现了极大的热情。罗振玉在他的自传《集寥编》中提过这个池部,他说:“予自随待人使馆后,见池部君为人有风力,能断言,乃推诚结纳,池部君亦推诚相接,因密与商上行止,池部君谓:异日中国之乱,非上不能定,宜早他去,以就宏图,于是两人契益深。”
关于郑孝胥和罗振玉这两位“宠臣”的事,这里要补述一下。这时以我为目标的争夺战,在日使馆中又进入了新的阶段,这次是以郑孝胥的失败和罗振玉的胜利而收场的。
郑孝胥曾经拍过胸脯,说以他和段的关系,一定可以把优待条件恢复过来,段的亲信幕僚曾毓隽、梁鸿志都是他的同乡,王揖唐等人跟他半师半友,这些人从旁出力,更不在话下。后来段祺瑞许下的空口愿不能兑现,使郑孝胥大为狼狈。对郑孝胥的微词就在我耳边出现了。从天津来的旧臣升允首先表示了对郑的不满,他向我说了不少郑孝胥“清谈误国”、“妄谈诳上”、“心怀叵测”、“一手遮天”之类的话。当时我并不知道,在前一个回合中失败的罗振玉,和这些反郑的议论,有什么关系。经过升允这位先朝老臣的宣传,我对郑孝胥是冷淡下来了,而对罗振玉增加了好感。
罗振玉在我面前并没有十分激烈地攻击郑孝胥,他多数时间是讲他自己,而这样做法比攻击别人的效果还大。我从他的自我表白中得到的印象,不仅他是这场风险中救驾的大功臣,而且相形之下,郑孝胥成了个冒功取巧的小人。据罗振玉自己说,段祺瑞从天津发出反对冯玉祥赶我出宫的电报,乃是他的活动结果之一。他回到北京,找到了他的好朋友竹本大佐,因此才有了迎我人日本兵营的准备。后来北府门前国民军的撤走,据他说也是他找执政府交涉的结果。甚至我到东交民巷前决定的“先随便出入,示人以无他”的计策,也是他事先授给陈宝琛的。
罗振玉后来在《集家编》中,关于我进日本使馆的这一段,对郑孝胥一字未提,只是在叙述我进日本使馆后的情形时,说了一句:“自谓能令段祺瑞恢复优待者,以不能实其言,亦不告而南归矣!”事实上,那时我一心想出洋,郑孝胥并没有支持我,在庄士敦已经不宣传去伦敦做客的情形下,主张“东幸”的罗振玉自然更受到我的重视,我对郑孝胥因此不再感兴趣。于是郑孝胥终于有一天郁郁地向我请假,说要回上海料理私事去,我当时还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没挽留他,他一气就跑了。
生日过后不多天,罗振玉来告诉我说:他和池部已商量妥当,出洋的事应该到天津去做准备,在这里住着是很不方便的;到天津,最好还是在日本租界里找一所房子,早先买好的那房子在英租界,地点很不合适。我听他说得有理,也很想看看天津这个大都市,他的主意正中下怀,便立即同意了。我派“南书房行走”朱汝珍去天津日租界找房子,结果看中了张园。不多天,罗振玉又说,张园那里已经准备好,现在国民军在换防,铁路线上只有少数的一些奉军,正是个好机会,可以立即动身。我向芳泽公使谈了,他表示同意我去天津。为了我这次转移,他派人通知了段祺瑞。段表示同意,还要派军队护送。芳泽没有接受他的好意,他决定由天津日本总领事馆的警察署长和便衣警察来京,由他们先护送我去,然后婉容她们再去。事情就这样谈妥了。
民国十四年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七时,我向芳泽公使夫妇辞行。我们照了相,我向他们表示了谢意,他们祝我一路平安,然后由池部和便衣日警们陪着,出了日本公使馆的后门,步行到了北京前门车站。我在火车上找到了罗振玉父子。火车在行进的一路上,每逢到站停车,就上来几个穿黑便衣的日本警察和特务,车到了天津,车厢里大半都被这样的人占满了。日本驻天津总领事吉田茂和驻屯军的军官士兵们,大约有几十名,把我接下了车。
第三天,《顺天时报》上便出现了日本公使馆的声明:
本公使馆滞在中之前清宣统皇帝,于二十三日夜,突然向天津出发,
本馆即于二十四日午后,将此旨通知段执政及外交总长,备作参考。原宣
统皇帝怀有离京之意,早为执政之政府所熟知,而无何等干涉之意,又为
本馆所了解,但豫想迄实行之日,当尚有多少时日,不意今竟急遽离开北
京,想因昨今一二新闻,频载不稳之记事,致促其行云云。
我的前半生一 罗振玉的努力
一 罗振玉的努力
到了天津,才知道并不像罗振玉所说的那样,“住处准备妥当”,因此我先在大和旅馆住了一天。次日婉容、文绣和日本使馆里的那一套人马都来了,才一同搬进匆忙布置起来的张园。
张园是一座占地约有二十亩的园子,中间有一座天津人称之为八楼八底的楼房。这是前清驻武昌第八镇统制张彪做游艺场用的地方。武昌起义时,张彪吓得连官印也不要了,带着他的金银财宝和家眷溜到天津,在日本租界里当了寓公。我刚住进了张园,这位前清的“名将”,坚决不收房钱,每天清晨都要带着一把扫帚,亲自来给我扫院子,大概是表示自己一贯矢忠之意。后来不知是经谁的劝阻,他才丢下那把扫帚。我在这里住了五年。后来张彪死了,他的儿子拿出房东的面孔要房租,我也嫌他的房子不好,于是又搬到了陆宗舆的“静园”。
我到天津来的目的原是为了出洋,结果却一连住了七年。这是我在各派遗老、各种主意之间摇摆的七年。这时,王公们对我的左右力量,早已大为减弱;我父亲起初不大来天津,后来虽然常来(住在我原先买的英租界戈登路的房子里),对我也不发生什么作用。在这期间,庄士敦老师离开了我,又到威海卫当专员去了。威海卫被中国政府收回后,一九二六年他与北洋政府办理庚款问题时,到天津和我见过一次面。他曾为我奔走于吴佩孚等人之间,毫无结果。后来他回英国接受爵士爵位,做了伦敦大学的汉学教授兼英国外交部顾问。这七年间,在我身边进行勾心斗角的人物,大致可分为这几派:起初把希望放在恢复优待条件方面,后来又退缩为维持原状的,是以陈宝琛为首的一批“旧臣”,可以称之为“还宫派”;把希望放在出洋以取得外国(主要是日本)援助上的,是以罗振玉为首,其中有遗老遗少,也有个别王公如溥伟之流,按当时的说法,可以称之为“联日”或“出洋”派;把希望放在联络、收买军阀方面,即所谓“用武人”一派,这派人物颇复杂,有前清遗老,也有民国的政客,中心人物却是我自己。后来又回到我身边的郑孝胥,起先并不属于哪一派,好像哪一派的主张他都赞成过,也反对过,他更提出过任何一派不曾提过的如所谓“用客卿”(外国人)、“门户开放”(同任何肯帮助复辟的国家勾结)等主张,因而也受过各派人的反对。当他后来一拿定了投靠日本这个主意,就战胜了一切对手。他不但胜过了他们,而且连他的老对手、“联日派”的老首领罗振玉,在这个阶段的争夺中又被他将多年经营来的成果,轻轻攫取到手。不过这也是后话,现在还是先把罗振玉说一说。
罗振玉到宫里来的时候,五十出头不多,中高个儿,戴一副金丝近视镜(当我面就摘下不戴),下巴上有一绺黄白山羊胡子,脑后垂着一条白色的辫子。我在宫里时,他总是袍褂齐全,我出宫后,他总穿一件大襟式马褂,短肥袖口露出一截窄袍袖。一口绍兴官话,说话行路慢条斯理,节奏缓慢。他在清末做到学部参事,是原学部侍郎宝熙的旧部,本来是和我接近不上的,在我婚后,由于升允的推荐,也由于他的考古学的名气,我接受了陈宝琛的建议,留作南书房行走,请他参加了对官中古彝器的鉴定。和他前后不多时间来的当时的名学者,有他的姻亲王国维和以修元史闻名的柯劭囗。陈宝琛认为南书房有了这些人,颇为清室增色。当然,罗振玉在复辟活动方面的名气比他在学术上的名气,更受到我的注意。他在辛亥革命那年东渡,在日本做了十年寓公,考古写书,自名“仇亭老民”。升允和善耆到日本活动,寻求复辟支援时,和他搅在一起,结了缘。后来,升允灰了心,在青岛住了一阵后,跑到天津日本租界里当寓公;善耆定居在旅顺大连,受日本人的豢养。罗振玉比他们都活跃,他一九一九年回国,先住在天津,结交日本人,后来在大连码头开设了一个叫墨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