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参加的婚礼-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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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不多冷【8】
8
父亲走进院长室,一位中年男人在办公桌前沮丧地抬起头,问蔡局长,他就是姚致远吧?蔡局长点点头。父亲问院长贵姓?院长说免贵姓刘。相互寒暄几句,就找地方坐下了。
院长室比较狭小,只有一张床和两个单人黑皮沙发可以坐人。沙发很旧了,黑皮显露出模糊的灰白色,底座也塌陷了,屁股坐下去,就像陷进一个坑。毕竟是坐人的地方,还有人没地方坐,刘院长又从诊疗室搬来两把椅子。安顿好大家以后,蔡局长让刘院长开始汇报,刘院长清了清嗓子,说,昨天下午,我领人去西峪村打流感疫苗了,家里发生的事,也没亲眼看见。原计划去俩人,家里留下俩人,可是去西峪村路远,还不大好走,担心两个人半天打不完,再去又不值当,就决定四个医生全去。回来听药房调剂说,一个老头死卫生院了,老头家属还把药房玻璃砸了。我问因为啥?她们说,那个老头要买速效救心丸,没带钱,就没给他药,等想给药了,来不及了。我问她们认不认识那老头,她们说不认识。出来问几个村民,他们说是姚院长,我就傻眼了。年初我任职的时候,蔡局长告诉过我,无论如何,也得把姚院长的补贴工资发喽,有一次,姚院长从城里回来,我到家里告诉他,卫生院欠他的工资补贴,春节前一次性给他付清。除了这事,我还跟他说,我在药房看见了他的处方,这些处方都要认真统计,按比例给他开提成工资。他说他不要提成工资,他说他每月回来个一两次,主要是想老家人,给人看病,纯属搂草打兔子,当时我们爷俩还说了一通玩笑。前两天职工会上,我还说呢,哪怕不发工资,不缴养老保险,也要把老院长的钱给他,现在人没了,给他多少钱也花不着了,我能不傻眼吗?早晨,我也想跟局长一起给老院长烧两张纸钱,真的没花着,就烧几张假的吧,可我又不敢面对他。
刘院长说完,父亲就说,我们是医生,面对一个垂危的病人,非要强调现款吗?是救命要紧,还是收钱要紧?
刘院长从抽屉拿出一沓处方摆在办公桌上,姚大夫你先看看这个再说。
父亲问那是啥?
刘院长说,是这样的,我年初接手时,发现有三万多的外欠款,都是老百姓欠的,却充当药品记在实物帐上,实际上我们可用的药品,折合零售价还不到五万,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你们可能也听说了,外省有的卫生院就是这么给拖垮的,我是院长,怎么说也得定个制度吧,所以我规定,过去赊出去的药品,能结算多少是多少,从我当院长开始,谁赊出去的,谁往回要,要不回来,就从工资里扣。这是制度,订下了就得执行。不过职工在操作上也不是不活份,有认识的病人,钱不够也赊,别耽误月末结账就行。姚院长买药没带钱,调剂不认识他就不敢赊,她们工资每月只开三、四百块,万一赊出去结不了帐,是要从她们工资里扣的,能不谨慎吗?!
父亲说,听你刘院长的意思,我爸他就该死是吗?
刘院长说,你别激动,我说的是实情,老院长的去世让我感到很惭愧,可是……
父亲要说什么,刘院长摆手挡住,你等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要谴责我,甚至骂我不人道啥的,可我不这么要求不行,一来制度在那里搁着,谁也不能违抗,二来我确实没在家,如果我在家,老院长的阳寿就是真该尽了,让他死在我怀里,也不许他倒在药房门口!
父亲说,我不是给我爸表功劳,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在自己家里,连救命药都赊不出来,为啥啊?难道我们不认识的病人,就该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
刘院长无语,掏出烟自己闷头抽,蔡局长说,到你这来的可都是客人,怎么不知道给客人发烟啊!刘院长亮一下烟盒说,一块钱一包,有人抽吗?父亲不抽烟,我二叔抽,他说,我不嫌破,给我一根。我二叔的目的是想缓和一下紧张气氛,把烟点着,抽了一口,说这烟不错谁抽?这么一问,蔡局长接过来一根,医政股小孟,法监股小王也伸出手来了。
屋里很冷,暖气片烧得挺热乎,可门窗变形了,大缝小眼的留不住温度,母亲站起来到暖气片那里焐手。刘院长问她,冷吧?母亲说,真不暖和。刘院长说,本来想把锅炉拆喽,搭几个火炉子对付,职工反对,不卫生不说,还要给孩子接种疫苗,温度上不去,万一出现疫苗反应,也不好。
蔡局长说,不烧锅炉还是不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冬天不多冷【9】
刘院长说,烧锅炉花销太大,煤忒贵,又不能不烧,没办法,供热只供早晚,夜里暖气片别冻了就行。今天是你们在这儿,搁往日,太阳一出来火就压上了,哪有这么热呀!
母亲讥笑道,刘院长,你是不是害怕我跟你要赔偿啊?咋老是哭穷呢!
刘院长说,我不是跟你哭穷,冬天虽说是医疗旺季,真赔钱!不过话说回来,你跟我要赔偿也要得上,谁让这事发生在老院长头上呢!
父亲怎么也没想到,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眼下连锅炉都快烧不起了。多少年前,为了改善工作环境,让老百姓住院屋里随时都有个热乎气,老家通车的第二年,爷爷从外县拉回来一个锅炉。那时候的锅炉是新鲜玩意,也是奢侈品,分布在乡下的所有卫生单位,姚村卫生院是最早用一个火炉烧暖两大排房子的卫生院。爷爷经常看着锅炉发感慨,那感慨是欣慰也是自豪,它镂刻在爷爷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想到这里,父亲的眼睛潮了,他不想让人看见,站起来,拉开门走了出来。
9
父亲在阴冷的过道转了一圈,心情平静下来,走进一间诊疗室。屋里坐着一位女大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父亲问她,你认识我吗?女大夫摇着头说,不认识。父亲说,这里的办公桌,我都用过。女大夫睁大眼睛,说,您是姚大夫吧?父亲说,你怎么知道我呢?女大夫说,下乡时常听老百姓念叨,说您治疗腰腿病有绝招儿。父亲说,哪有那么神啊!又问,怎么就你一人坐诊?女大夫说,他们下乡转去了,您也知道,在这一间屋里守着都没饭吃,没办法,只好把医和药送到老百姓家里去了。女大夫显出无奈表情,语气里自嘲的意味很浓。
父亲转身要走,女大夫叫住他,姚大夫,您就别去药房了,那两小丫头上班时间不长,别再把她们吓出个好歹来!父亲点点头,从诊室出来时一脸的凝重,看见药房门关得很严实,售药窗口用一本杂志挡住了,上方的玻璃窗,用一张报纸糊住,里面什么也看不见。父亲心情复杂,看一会儿墙上的药品价格公示和文明服务用语,就去了后院。
卫生院最早只有三间房,四个人,后来中央有个号召,让把卫生工作的重点往农村放。打哪以后,这里的技术力量加强了,还盖了两排业务用房。当时,来姚村卫生院工作的有几个城里人,其中有两个大学生,擅长外科和妇科手术,而爷爷又痴迷中医中药,三里五村小有名气,所以,这三个人被上级领导誉为三驾马车。后来这三驾马车,一个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一个也在多年之后调回省城,只剩下爷爷一人坚守着这个“马车”称号,直到退休。
父亲的记忆里,爷爷最后这驾马车时常领着职工上山采药。山上的野生药材多,柴胡、桔梗、苍术疙瘩什么的,采回来加工炮制,不仅省钱,药力也强。那时爷爷提出一个口号:自力更生,勤俭建院。他说甭管科学咋进步,勤俭节约都没错。此外他还要求职工经常下乡,也就是把医和药送到百姓家里去。爷爷要求职工业务水平不仅过硬,对待患者,要怀有一颗感恩的心。因为我们的业务用房,是他们省吃俭用盖起来的,连厕所都是!
现在,父亲眼前的这两排房子,俨然一个疲于奔命、自顾不暇的老人,衰老颓败得快要塌了。父亲便想,属于爷爷的那个时代过去了,难道一个新的时代就是这样吗?这时母亲喊父亲,说蔡局长要走了,过来送送!
父亲走过来。
蔡局长说,我得感谢你们夫妻俩通情达理,没给卫生院出啥难题。
父亲说,这房子该翻盖了。
蔡局长说,土木施工不是说动就动的,得钱啊!
父亲说,国家不给救济点?
蔡局长说,咱是小康县,啥项目都不给。
又说,别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父亲留蔡局长吃午饭,蔡局长说,不吃了,等姚院长出殡的时候再来,今天得马上回去,局里还有好多事呢。
送走蔡局长,刘院长跟父亲说,你能不能原谅我啊?老院长的补贴工资和处方提成,我都给准备出来了,你要是不介意,我给你送家去?
父亲说,人都死了,要钱还有啥用啊!
冬天不多冷【10】
10
爷爷出殡是在三天后,卫生局组织全县卫生单位的一把手,用一台大客车拉到姚村给爷爷开追悼会。蔡局长亲自主持,做为爷爷生前所在单位的领导,刘院长致了悼词。
刘院长那天念了两份稿子。第一份是卫生局办公室拟的,内容客观真实地总结了爷爷的一生,对他献身农村卫生事业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是纯粹的对一个高尚灵魂的哀思。第二份是刘院长自己写的,不是悼念文体,听内容更像一份深刻的检讨书。当时现场人很多,刘院长有些紧张,念完第一份悼词以后,连个过渡都没有,就开始念他自己准备的那份稿子。等念完了才跟大家说,这两天我的心情很不平静,也很不好受,我在想,老院长不仅是我院的精神财富,也是属于我们这个社会的,我不知道他死的时候,心里产生的是爱还是恨,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敢去想,我真诚地希望老院长能够原谅我们……
父亲听了这些话心理显得很矛盾,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情绪。要说他打心眼里理解和宽恕了刘院长,好像也不全对,不过,原来的抱怨和气愤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就像季节变化得很快,不容人有所准备便匆忙地穿上了换季衣服。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父亲又到单位去了几趟,不是要赔偿,也不是发私愤,是与单位里的几名职工聊天,说他最初上班时的人和事。那时候,职工比现在多,科室分工也细,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也不为工资发愁,干好本职就行。职工们也跟父亲说了他们的工作情况,什么没有病人就赚不到钱啦,什么涨工资也是白涨还要多交不少养老保险金啦,什么跟那些当老师的一比我们当医生的就不是人啦,等等一些比较现实的烦恼事,给我爸听得头都大了。刘院长不爱听职工发牢骚,他说,你们说的都是事实,可我就是不爱听,因为你们把啥事都看得一团黑,要知道,现在是社会转型期,我预测,用不了多久,我们卫生事业的春天就会到来了。
刘院长的话很像山那边放爆竹——听得见声,见不到影,父亲却感受到职工们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就鼓励说,刘院长说的没错,不过我们也不能光等着政府救济,我们是搞业务的,要让患者信任咱们,必须得有真本事,有了真本事,还愁没有收入吗?
职工听了这些话又都抱怨开了,说,老中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