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幻河图-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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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是一长条一长条的水曲柳拼接在一起的,现今变成了褐色,但木纹依旧清晰。这地板从来不上蜡,至少在裘泽记忆中的十几年里从没有过。时间把木板浸润得越来越柔和亲近,穿着拖鞋走在上面,感觉软而有弹性。
天花板有近四米高,让本来就宽敞的房间有了堂堂正正的气度。沿着顶角线装了两盏日光灯,开关就是门口的那根粗绳,用坏灯管以后,是要搭着梯子爬上去换的。刷的墙粉有的发黄、有的剥落,还有的印了些许水渍。它们正和这座建筑一起衰弱下去,裘泽从未起过重新粉刷的念头,他觉得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说呢,很和谐。
门后是一沓报纸,裘泽取了两张,铺在吊扇下的八仙桌上,然后把箱子搬上桌。煤球爬到他肩膀上,顺着手臂上了桌子,又抱着一条桌腿滑下地去。显然它四肢的长度不能很好地完成这个动作,和往常一样,滑到一多半的时候它就抓不住桌腿摔了个龟肚朝天,花了几秒钟翻过身来,自顾自玩去了。
这就是家里的餐桌,四把围拢着八仙桌放置的靠背椅子,其中的多数已经很久不使用了。只有对着门的那把,才会在吃饭的时候拉出来。裘泽常常觉得其他三把椅子已经在地板上生了根,再不会移动。所以每次清扫房间的时候,他都会把椅子四脚朝天倒放在桌上,用拖把将地板拖上好几遍。
八仙桌的一侧是个装饰柜,七年前这里面放着些绿豆、赤豆、面粉、霉干菜,还有茶叶罐子玻璃杯,所以到了梅雨天就会生出些会飞的小黑壳虫。现在这些东西还在,只是多了些宋元明清的瓷碟瓷碗,木雕玉牌。
一溜两个装饰柜旁边是嵌了大理石台面的梳妆台,紧挨着通往厢房的门。梳妆台的对面是一把摇椅,藤做的。在裘泽的记忆中,奶奶时常躺在上面,闭起眼睛慢慢地摇,摇椅发出吱呀的声响,就像钟摆一样。
第42节:三。 巨大的引力(6)
裘泽把目光从藤椅上移开。他试着暂时不去想照片的事情,但在这到处都留着奶奶痕迹的地方,要做到这一点很困难。
如果把时间倒回到七年之前,裘泽绝不会这样徬徨。凡是和他奶奶有关的任何消息,哪怕再荒诞无稽,他也一定会投入所有的精力去追查。
事实上当年他正是这么做的。但他得到了什么?
他为什么会住在这里?父母是否还活着,他们是谁?奶奶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这样特立独行,爷爷又在哪里?当裘泽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一些幼年时被奶奶轻易应付过去的问题,在他对奶奶失踪追查的过程中重新显现出来。最后他甚至无法确定,那个名叫戴蕴秀的老人和自己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
再加上奶奶离奇的失踪方式——这个很少出门的老妪,是在裘泽睡着后的黑夜里,披上外套穿好鞋子,自己走出去的。她一定认为自己可以在天亮前回来,或者,她因为某个原因而下决心让十岁的裘泽从此独自生活。
还有……从心灵深处逐渐觉醒过来的奇特能力,使他仿佛开了一只特别的眼睛,并且视力正一天比一天好。
这所有的一切让他觉得,他终将追查到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物体,极其巨大,以至于让他决定放弃,而把精力转移到古董上来。他不知道自己对古董的狂热里,有多少成分是因为这种刻意的注意力转移,有多少成分是由奇特能力所致,又有多少成分是真正天生从骨子里带来的。
其实裘泽很早就知道,即便他不再追查一切,如果那个物体足够巨大的话……
牛顿说,质量越大的物体产生的引力越大,从而吸住身边那些微不足道的尘埃;爱因斯坦说,质量越大的物体对空间形成的曲折越大,这种曲折会让周围的物体向中心滑落。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如果已经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那么他终将无法逃脱。
就像今天的照片一样,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信号。
可是裘泽觉得自己还远远没有准备好。事情来得太突兀了,他需要有什么东西来帮他镇定一下,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然后再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是主动进攻,还是继续逃跑。
第43节:三。 巨大的引力(7)
胶带把箱子裹得严严实实,裘泽拿起刀,从中缝切入,划开。
如果没有照片,没有鬼影,那么他现在面对这个箱子的态度一定好似一个面对丰盛大餐的老饕。
裘泽把纸箱的盖子朝两侧翻开,露出了里面满满当当的各色物品。他忽然想到了死刑犯,据说在上刑场之前,他们都会获得一顿美餐。
他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命运,不论那是什么。
他从箱子里拿出第一件东西,木雕观音像。不管它光泽有多暗淡,上面还留着些陈年的污渍,雕工笔法又似有盛唐之风,裘泽只伸出三根手指一捏,就知道它本质上是什么样的货色,随手扔到一边。然后是第二件,同样只是用手从箱中拿出来,完全没有停顿,半秒钟后貌似清中期的瓷笔架就和木雕待在了一起。
没有哪个古董专家能用这样的速度来鉴别,就是俞绛也不行。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其实在极幼小的时候,某些东西就开始给裘泽若有若无的感觉了。可是小孩子不会觉得这有多特别,在他们的眼中,整个世界都是特别而新鲜的。
到了年纪大一些,头发生长的速度快一些,头发又更多更长一些的时候,裘泽开始怀疑,自己和别人是否有点不一样。当然,以他一直保持到今天未改变过的性格,他从未在这一点上和任何人交流过。有时候他在想,自己的头发是否就和天线一样,能接收到一些特别的信息。
等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夜之后,裘泽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受到这样的刺激,他发现自己的那种感觉也迅速地敏锐起来。在那之后不久,他就已经确信,自己是不同的。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好像当你站在泰山之巅,一览众山小的时候,那种突然充塞在胸臆中的畅快与豪迈;就好像你站在赤壁怀古的时候,那种突然把你包围的岁月沧桑;就好像你站在至亲的墓碑前,那种突然将你击溃的深沉哀恸和对死亡的恐惧。
可是这种突然传递到裘泽内心深处的感受,是当他接触到某件物体时产生的。具体地说,是身体的某处皮肤触碰到一件有悠长历史的物体时产生的。
第44节:三。 巨大的引力(8)
如果这件东西的历史越悠远,裘泽的感触就越大,但却不总是如此。名山大川自然会给裘泽以深切的震撼,可随便的一块青石,也都经过了十万百万年的岁月,裘泽却没有多少感觉。倒是一件只有数百年历史的古董,常常能让他的内心猛烈激荡。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裘泽常常这样想。原来我们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在身躯化为黄土深埋地下后,并不是化为虚空,从此在世上消散。而是留下了丝丝缕缕,依附在身边的物体上。
所谓寄情于物,一件优秀的艺术品,不仅在诞生的过程中凝聚了创造者的心血,在此后的岁月里被代代主人珍赏把玩,更往往经历了人间多次的悲欢离合,其中惊心动魄之处,当事人强烈的情感冲击,全都在古董上留下了常人无法觉察的烙印。反倒是那些出世不久就深埋地下,比如汉画像石,虽然有千年历史,但裘泽能品出的,除了淡淡的悠长岁月味道,就没有多少其他的了。
有了这样的异能,假造得再好,也没法瞒过裘泽。可也不是没有例外的,比如一件北宋大家的书画,可能南宋就有人仿作,到今天一样经过了千百年的风雨。这种时候,更多的就得靠眼力来鉴别了。
所以一件古董,裘泽从上面能“读”出的东西,远比寻常专家要多得多。对他来说,每一件古董上都藏了许许多多的故事,通过残留的蛛丝马迹,虽然远不能窥得全豹,弄清究竟,但有许多的推想空间,从而有了极大的乐趣。
手摸上第三件东西的时候,裘泽心里就一喜。
是老东西。
拿在手上,裘泽身子向外侧了侧,好在黄昏的光线下看得更清楚些。这是件青花瓷的带罩灯,远看像个盖着的茶杯,其实上面开了一个个透光的梅花形小孔。用手一提“杯盖”,就能把整个灯罩都提起来,露出里面小高足杯般的灯座。灯罩和灯座都是青花山水画,要是在灯座顶上的小圆盘里倒进灯油点着棉线,立马就能使用。到时灯光从瓷罩里透出来,别有一番典雅。
第45节:三。 巨大的引力(9)
看这件带罩灯的造型式样,是明清时期的东西,而且肯定不会是世俗寻常人家的用品,到如今可称得上价值不菲。
裘泽把玩了一番,准备把灯放下,看看箱子里还会有什么收获。可他往箱子里只瞄了一眼,全身的血液就一下子涌到了头上,脑袋里雷打一样。带罩灯被他放在了八仙桌的边缘上也浑然不觉,手一放开,底座大半在桌外的灯就掉了下去,摔成数瓣儿。
裘泽这时候哪里还听得见瓷器碎裂的声音,他眼睛死死盯着箱子里的那件东西,但一时之间,却又不敢伸手拿出来看个究竟。
这件东西原本压在带罩灯的下面,现在也才露出了一小半。可是裘泽曾经对它非常熟悉,只是这一个小角,已经让他认了出来。
裘泽呆呆站了很久,屋里的光线又暗了一些。他终于伸出手,把压在这件东西上的其他玩意儿拨开,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这是一块巴掌大的椭圆铜镜,背面镶着一整块玉。古时的玉大多不如今天我们看见的和田白玉那样洁白,日久天长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改变颜色。这面铜镜后镶的玉也不例外,浅白里透着青色。好在这件东西应该没入过土,不然就会和如今出土的那些战国和汉代古玉一样,沁入土气呈土黄色。
这块镶玉依然细腻丰润,可见品质相当不错,特别是上面浮雕着双凤图,雕工细致生动,丝丝缕缕的翎毛清晰可见,是大师级的佳作。而包嵌美玉的勒口,也做成了祥云纹样,和双凤呼应。镜背正中是个凸起的玉圆镜钮,供照镜人手持。
铜镜正面有一层浅浅的浮锈,稍一打磨就会光可鉴人。最外面一圈刻着芝草藤萝的纹路,可以想见,这件东西全新的时候,是多么精巧秀美。以裘泽的经验,当年这多半是女子闺房之物,而且非富即贵。在这样一面铜镜里照出自己的容貌,想必要比真实情形更增色几分。
这面铜镜有盛唐雍容华贵之气,可是形制上和唐时铜镜又有些不符。裘泽这方面的器物接触较少,一时之间看不出年代来历。而手指搭上时心里涌起的感觉,更让他皱起了眉头。与多年前能力未觉醒时不同,七年后的此时裘泽再次拿起这面铜镜,胸臆中有百般滋味充塞,竟是从来没有过的复杂感受。他感觉不到时间留下的印记,这不是说铜镜是新的,而是在它原本的面目上叠加了太多东西,以至于模糊不清了。
第46节:三。 巨大的引力(10)
没错,这面铜镜本就是他家的。确切地说,这是他奶奶戴蕴秀随身携带的东西。当时铜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