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恩仇录-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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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在广东街头捡烟头吃,捡到一根,就坐在墙根抽了起来。一阵大风把几张报纸刮了过来。我一翻,还挺新,就看了起来。什么报,我忘了,头版头条上这样写道:四人财团一举中标,统领澳门赌业。
我在香港时看过赌场,便想看看这所谓“统领澳门赌业”的“四人财团”到底是哪四位人物。很快,我看到了这样四个名字:霍英东、叶汉、叶德利、何鸿燊。
我把报纸卷起来,藏在身上唯一一个没破的口袋里。我想去码头做搬运工,我以前一直不敢做,许多人都因为做这个活活累死了。
监工说我太小太瘦,不肯收我,我结他磕了几十个响头,舔了他的皮鞋,才收留我。我累死累活地干,每天只吃两顿,撑不住时,就翻看那张报纸,一等积够了重返澳门的钱,我马上扔下一切,前去投奔何鸿燊。
你研究过历史没有?哈哈哈,我怎么会问你这种废话,我应该问你他妈懂几个字才对。啊,我就研究过。你知道那些了不起的人为什么那样了不起吗?哈哈哈哈,啊,不说了,不说了,无非是对牛弹琴,我不干这种蠢事,像你这种人只能长话短说,那我就长话短说吧——我给何鸿燊当了五年司机。
四人财团中有一个叫叶汉的,你除了知道他被港澳媒体称做“赌神”、“赌圣”之外,还知道些什么?啊,不懂?但知道这些对你来说也差不足够了。叶汉跟澳门的两代赌王共过事,并为傅老榕的泰兴公司破了台湾来的“听骰党”。之后,他居功自傲,为傅老榕所不容,被他设下圈套调离澳门,在上海落到饥寒交迫的地步。
叶汉自知中了傅老榕的调虎离山之计后,就重返澳门,欲与当年恩公和今日的对头一决雌雄。他两次竞投赌牌,但都不敌有政府背景的傅老榕。直到一九六零年,傅老榕归天,叶汉牵头组织四人财团,才以一点七万港元的微弱优势一举中标。
公司成立后,霍英东任董事长,何鸿燊任总经理,叶汉为赌场总管。然而叶汉与何鸿燊从一开始就互相提防,明争暗斗。在公司成立后的十多年间,这两个老对手之间的磨擦从没停过。换一个人,知道我是何鸿燊的私人司机,就不会给你好脸色看,但叶汉与众不同。他不但在技术上精于赌,更在情感上对赌如痴如狂。因此,当他得知我在暗中钻研博彩业后,就常常抽空来指导我,热心地教我心算和赌术。教完之后,扬长而去,第二天碰到了,还是把我当成是他的冤家对头——真正是一个“赌怪”,但我自觉他对我有恩。
一九六五年,公司公开招聘场面经理,我从三千选三的录取考试中脱颖而出,令何鸿燊也大吃一惊,当时在香港一个经理级别的人,月薪不过五百元,而在我们“澳娱”却有一千二百元。
一九七五年,叶汉与何鸿燊之间的纷争更为白热化,叶汉最终被逐出“澳娱”。两个月后,何鸿燊又顺势提拔我顶替叶汉的空缺,升任赌场总管。哈哈,我算是第一次尝到出人投地的滋味了。
“听见了吗,小子,就是这对互为对手的人,却同时施惠于我,现在你听好了,”方孝祥感到刁荣那阴险的目光像一把利剑向自己刺过来,“你跟何鸿燊可有关系?我让你活到现在,就是为了听你的回答。”
方孝祥一愣,心想,他的确听说过何鸿燊这个人,就像他还听说过地球旁边有一颗火星一样。但是——他跟火星有什么关系?
“我想没有一点关系。”他如实说道,尽管他已猜到刁荣的用意,并十分清楚他这样回答对自己有多么不利。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那你猎枪的枪托上为什么刻着一个‘何’字?”
枪托上还刻有“何”字?他倒没留意。想来那一定是何老板留的纪念——想不到他在所有权上还挺较真。
“这把枪是我朋友的,”他像一个正接受审讯,而深知自己问心无愧的人那样说道,“他也姓何,我想枪托上的字是他刻上去的——不过他跟何鸿燊有没有关系,我就无可奉告了。”
“他即便是何鸿燊的儿子也跟你没任何关系,最好放明白点。”
语法结构与那蛮牛不谋而合——方孝祥想说自己既老实,又明白。
“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刁荣厉声道。
“我不认识叶汉。”方孝祥抢白道。
“很好,很好。”
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
第十四章
在一个太阳都照不到的裂谷底下,杀一个人就好比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只要这个裂谷不被人发现,它就能帮你保守不可告人的秘密。树根腐烂了,毒蛇老死了,它都不会给你泄露一点蛛丝马迹。可靠性好比瑞士银行与微软的股票。
裂谷中有“咚咚”的水滴声,估计是岩石缝隙中的水在滴到一个水池里去,此刻听起来却不那么悦耳。相反,它伴随着方孝祥脉搏的跳动,每一次都打在他的心坎上。
裂谷上,山风吹得林木哗哗作响,能听到残枝败叶掉在裂谷底下的声响。
“等等!”方孝祥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状。
“你知道这一套不会见效的。”
“不,我有话要说。”
(注:方孝祥跟李敖没有任何关系。)
“已经给过你说话的机会了。”
“别误会,我并不是怕死,我说完之后,你想怎么样都行。”
“好,你说吧。不过快点,牛肉汤会凉的。”
于是方孝祥从头说起,娓娓道来。把自己家破人亡的经历极简练地说了一遍。他的脸被纱布蒙住了。因此,你看不到他说话时的表情,但是,只要你注意他嘴形的变化极其丰富的线条,你就不会以为他在开与自己无关痛痒只求供人娱乐的故事会。他字正腔圆,发音斩钉截铁,铿锵有力,丝毫没有临死之人的畏缩。
我在想,方孝祥这样的人,要是生在“五四”时代,必定是放火烧曹家大院的第一人。还有,汪精卫当年刺杀摄政王载沣时,若是能叫上他,估计能成大事。
刁荣与他的助手洛雄倒也守信用,没在方孝祥口若悬河之际一枪崩了他。两人没发出一丝声音,就像聆听山鲁佐德讲一千零一夜故事时的那个暴君,听着听着,脑子里被故事的情节占据,杀人的念头就在神不知,鬼不觉间驱逐了出去。
“讲完了?”刁荣见方孝祥闭口不语,一副等死的样子,就趾高气扬地问他。
“讲完了。”
刁荣咳了几声,问道:“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
“我方孝祥不是那种惯于忍气吞声的人,我若活着,有仇必报。”
“你若死了呢?”
“在我死前,也要确信我的仇人终有一天会大祸临头。”
仿佛方孝祥身上正放射出刺眼的强光,刁荣似乎被这种势不可挡的强光震住了。
“你是想叫我们替你报仇,是吗?”
“如果我非死不可的话。”
“我们不是跟你一样,自身难保吗?怎么替你报仇?”
“我知道你们的‘自身难保’是暂时的。你不过在此避避风头,权当避暑罢了。你总有一天会再上去,叱咤赌界的。到时,你若碰上红眼,就别放过他,也不枉你我在谷底相会一场。”
滴水声仿佛是方孝祥生命的倒计时钟。在这阒然无声,死神降落前所特有的寂静中,这连续不断的“咚咚”声,就像是天上巨灵神擂响的战鼓那般振聋发聩,让你感到别样的焦躁与不安。
“可以,”刁荣以他特有的阴险低沉的嗓音说道:“你说得对,你我能在这谷底相会,也算是天大的缘分。我可以为此而让红眼不得善终,不过我刁荣平生从不做亏本生意,凡事我都讲公平交易,有去有回,有来有往,你空口白牙就想让我为你去劳神动骨,是不是想得太简单点了?”
“我连命都交给你了,这还不够吗?”
刁荣闭上眼睛,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那神情好像一个正在审案的绍兴师爷。
“命,是你应该交的。这算不得你与我谈条件的筹码。”
方孝祥又急又愤:“除此,我身无分文,你还想要什么,你说。”
“再吵老子叫你去见鬼。”洛雄把枪管塞进了方孝祥的嘴巴里。估计是那玩意撞伤了方孝祥的牙齿或擦破了牙龈,总之,方孝祥嗅到一股令人恶心的血腥味。他满口是血,但他不像一般人那样因为恶心和难过而把血吐出来——他把血全部吞了下去。
“洛雄,对待谈生意的人要和和气气的,先把枪放下。”
枪管马上从嘴里抽了出来。忠诚得像二战时期日本空军的敢死队。
“也不一定要钱,”刁荣说,“既然要我为你付出,你总得损失些什么才行。至于你具体损失的是什么,我不管,要是我觉得你的损失和我的付出放在同一个天秤上时,天秤看起来不偏不倚了,我才会有心情考虑帮你的忙。”说完,他又“哈哈”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完全可以直接粘贴到港台恐怖片中,无须再经录音合成或效果处理。
方孝祥又听到了嚼东西的声音,他们好像又吃起什么肉来了。他的脑子在快速运转着。他已经品味出刁荣的话中之意了。这虽然让他头皮发麻,浑身竖毛,但他的忧虑却不在这里——他可以“损失”,但“损失”之后呢?刁荣会不会真的实践他的诺言呢?过去的日子已经让他这个曾经遍地朋友的公子哥明白了人心难测,不可信托。他横竖都是死,死了之后,即使刁荣跟红眼在关帝庙前结为兄弟他都不得而知,无可奈何了。那么,他的“损失”还值得吗?他还不如痛痛快快地一死了之呢。但是一味地前怕狼,后怕虎,只能让自己寸步难行,假如方孝祥的血液中尽是这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元素,那么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广州王”了——只要有一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会善罢甘休,放过他的仇人的,哪怕这样做的代价是自己的粉身碎骨!
他有一副铁石心肠!
“把我的匕首拿来。”他像黑暗中的狮子那样咕噜了一声,声音仿佛是从腹部发出的,显得沉着而有力。
“给他匕首。”刁荣吩吩道——洛雄乖乖地领命,不一会儿,就把这冷冰冰的器物放在了方孝祥摊开的手掌中。
方孝祥摆了摆手,尽量让匕首握得松弛。奇怪的是,那从来未曾间断的滴水声和狂风的怒号声从他的知觉中消失了。他既看不见,也听不到了。头脑一片真空,像一潭死水,泛不起一丝最轻微的思维的涟漪。甚至于他都不再感觉到有刁荣他们的存在,仿佛整个世界就只有他的心在跳动,他的心脏像是在无限膨胀,堵住了喉管,即将胀破胸腔。
他摸索着,探到了桌板的边缘。伸出左手的食指搁在上面,就像一根胡萝卜平放在一面砧板之上。接着,他把匕首抓紧,让刀锋紧紧贴住食指的根部,然后,他猛吸了一口气,切了下去。筋骨、肌肉、神经、血管,齐根而断,钻心的疼痛像突然掀起的巨浪,差点将他冲昏过去。但他竟然挺住了——这个刚从重伤的昏迷中醒过来的人!
“公平了吗?”他强撑着说。
“你的仇人就值一根指头吗?”
“嘘”的一声,刁荣又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