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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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张老才出口,大家一致举手赞成。
我很惶恐,连忙推辞:“不可,不可!小子不才,岂敢班门弄斧?另请高明吧!”
李老说:“要说写等因奉此的滥调公文,你不如我们,要说写一篇读来有板有眼的《缘起》,非你不行。你是不第的秀才、大学生、洋翰林,肚里的墨水比我们的多。现在我是会长,你是干事了,我这个会长叫你干事干这件事,你不能不干。”
让子弹飞 序 冷板凳会缘起(4)
我还能说什么呢?
平常不大开口的王科员,出人意料地又出一个主意说:“既是雅会,我们都算是雅人了。雅人不可没有雅号,何不各人给自己取一个雅号呢?”
“好主意。我们都自取一个雅号,权且冒充一回风雅吧!”张老第一个赞成。并且马上报出自己的雅号叫“巴陵野老”,他说因为他是巴州乡野的老人。
李老也自报叫“峨眉山人”,他说他是苏东坡的老乡,眉山人,隔峨眉山不远。黄科员说他是重庆山城的人,他大半辈子在山城给人当“帮帮匠”,自号“山城走卒”吧!吴科员说他是郭沫若的老乡,生长在青衣江畔,青衣江古名羌江,他就自号“羌江钓徒”。王科员平常霉秋秋的,大家说他像个老学究,于是奉送给他一个雅号“三家村夫”,他还挺满意呢。周科员说他的祖辈人没有出息,家里无田无地,只传下来一支笔、一块砚盘,靠这个谋生,因此自号“砚耕斋主”。童科员是一个道地的山里人,一头乱发,像个穷而无告的杂毛老道,所以他自号“穷通道士”。孙科员出身缙绅之家,早已破落,可是他还念念不忘他家的花园里有一个“无是楼”,因此他自号“无是楼主”。赵科员还没有想出自己的雅号,李老却已替他想好了,说:“你就叫‘野狐禅师’吧!”大家都觉得好,因为他是一个摆龙门阵的天才,平常爱给大家摆些没经没传的龙门阵,大家说他摆的是“野狐禅”,叫他“野狐禅师”,再恰当也没有了。最后轮到我了,大家本来就叫我秀才,李老说我是一个没有来得及赶考及第的秀才,叫我自号“不第秀才”吧!
李老批准了大家的雅号,说:“以后再不要叫张科员、李科员了,只叫雅号。”
当然谁也不反对。
过了半月,我写的《冷板凳会缘起》写好了。我们的会长李老——哦,现在要叫他峨眉山人了——通知大家择一个黄道吉日,那一天各人都要斋戒沐浴,到会长家里去举行典礼。
这一天,我们都到了“心远居”。会长已经安排好了神位,点上大蜡,中间插上升起袅袅青烟的一炷香,桌上摆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大茶壶,一溜摆着十只已经倒满茶水的陶茶杯,桌前散放着几条木板凳。会长率领大家一字站开,面向茶壶。大家跟会长学,举起茶杯,用指头蘸起一滴茶水,弹向空中,这表示献给在天上巡游值班的过往神灵,然后把茶杯里的茶水倒一点在地上,这表示献给当值的土地公土地婆。会长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祝告上苍和过往神灵、土地公婆,保佑我们人在家中坐,不要祸从天降吧!然后会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我们都照办了。他叫我读我写的《冷板凳会缘起》。
我充分发挥了我作为一个秀才的本领,摇头晃脑,按着韵拍,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这虽然算不得是一篇震古烁今的妙文,总算得是一件荡气回肠的小品吧!我念道:
唯无可奈何之年,不死不活之月,凄风苦雨之夕,于残山剩水之国,地老天荒之城,心远地偏之居,我峨眉山人、三家村夫、巴陵野老、野狐禅师、山城走卒、羌江钓徒、无是楼主、穷通道士、砚耕斋主,不第秀才十人,立于冷板凳之旁,拜于冷茶壶之前,诚惶诚恐,祝告天地而言曰:
“呜呼!嗟我小子,炎黄遗脉,生不逢辰,命途坎坷。既无田园之可归,又乏青云之可托。苟活于乱世,逃命于干戈。挣扎泥途,转徙沟壑。乞食冷衙,岁月蹉跎。安身于冷板凳之上,等因奉此;耗神思于纸笔之间,按律宣科。戚然不知所虑,愀然不知何乐。生活苦寂,情绪萧索。我辈既无钱财,呼幺喝六;又无兴致,看戏听歌。寻花问柳,非君子之可许;屠门大嚼,更非小子之所乐。至于徜徉街头,颐指气使,横行里巷,提劲打靶,更非我辈之所能,亦非世情之所可。老而弥怪,穷且益酸,奈何奈何?
“然则涸辙之鲋,尚知相濡以沫;我辈同命之身,岂可视同水火?人生苦短,去日苦多。乃应长者之邀,践冷板凳之约,于是出冷衙,转冷巷,入冷室,坐冷板凳,喝冷茶,说牛皮酢,扯野狐禅,横生枝节,妄加穿凿。或耳闻目睹,或亲身经过;或采自街谈巷议,或搜于野老乡婆;或奇闻怪事,或野史妄说。要能言之栩栩如生,听之津津有味,顺理成章,自圆其果。虽不如老窖大曲,令人陶醉,亦强似市井醪,聊解干渴。嗟我十子,皆标准良民,从来安分守己,得过且过。所以结盟夜谭,不过穷极无聊,苦中寻乐。非敢犯上作乱,妖言蛊惑。过往神灵,土地公婆,幸垂察焉。”
我念完了《缘起》,会长峨眉山人正要宣布礼成,我们的老学究三家村夫,忽然诗兴大发,要求念一首他作的《礼赞冷板凳会》的七言律诗。会长只好等他念完,才宣布礼成。赞诗云:
你来海角我天涯,
乞食八方入冷衙。
忍看青天飞魑魅,
何嫌大地走龙蛇。
白天无事翻陈报,
夜晚有闲喝冷茶。
同病相怜冷板凳,
管他娘的国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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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记(1)
峨眉山人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李科员,哦,现在该叫他峨眉山人了,端起小酒杯,呷了一口冷酒,用指头夹起一颗盐黄豆放进嘴里,抹一下胡子,第一个摆起他的龙门阵来。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公务人员。——当然,这并不是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公务人员了。哎,我凭什么能做一个大公务人员呢?
大公务人员首先要那些去美国吃过牛奶面包的人才当得上。听说美国的牛奶面包就是好,只要吃得多了,人就会变得聪明起来。我们县里王大老爷家的王大少爷就是这样,他去美国很吃了几年牛奶面包。他对于牛奶面包当然就有深刻的研究,听说他因此写了一篇洋洋洒洒、凡两三万言的科学论文,题目是《牛奶放糖一定甜的机理初探》,他还因此得了一个硕士。他回国后,穿上假洋鬼子的衣服,手里提一根打狗棍——不,他们有一个文明词儿,叫什么“死踢客”,捧着大名片,名片上一面用中文印着美国什么大学的硕士头衔,一面印着一大片洋码子。他到这个衙门闯闯,到那个公馆走走,不费力气就捞到一个高级参议的差事,听说顶得上一个县太爷的身价呢!这当然是大公务人员了。我凭什么呢?
再说,革过人家的命的人也可以当大公务人员。那几年喊革命喊得最凶的时候,我就看见有一些少年子弟,穿上一套哔叽中山装,跟着人家拿一面青天白日的小旗子,在街上喊“打倒”这个,那个“万岁”,或者提着石灰浆桶,在满墙涂些青天白日,写些什么“以党治国”的标语,不久他们就被送到庐山去上什么训练班去了,我们那里俗话叫做“进染缸”去了。几个月以后,不知道他们在那个染缸里染成了什么颜色,捧着一张题有“蒋中正赠”四个字的照片和一张金光闪闪的毕业证书回来,用玻璃框子装好,供在堂屋里。然后找一个空院子,在门口挂上县党部的招牌,拿一盒名片天天出去拜客吃茶,开口“本党”如何,闭口“领袖”怎样,于是他们就成为本县的大公务人员了。我年过六十,却从来没有革过人家的命,也没有进过染缸,凭什么能当大公务人员呢?
当然,也还有没去美国吃过牛奶面包,也没机会去庐山进染缸的人,有朝一日,忽然阔了起来,当上大公务人员。我们县里有个有名的张公爷就是这样。那是因为凑巧他的爸爸妈妈给他生了一个好看的妹子,他把这个妹子打扮起来,送到交际场合里去招蜂引蝶,凑巧给某一个大官儿看中了,他也就爬在妹子的裙带上去加官进爵,享受大公务人员的“光荣”了。呸!我是宁肯坐一辈子冷板凳,也不愿去领受这份“光荣”的。
那么,我凭什么能够当上大公务人员呢?
是的,我凭什么呢?就是我现在这个科员,还是凭自己搞“等因奉此”之类的公文很熟练,才保住的。我早就知道他们在背地骂我不长进,说我倚老卖老,既不信仰主义,又不崇拜国父,其实他们信仰的什么主义呢?说穿了不过是升官发财主义!孙中山倒是他们崇拜的,但不是埋在地下的那一个,却是印在百元大钞上的那一个。……
唉,唉,你看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说到哪里去了?这些话要是给我们的苟科长听去了,把饭碗敲破了,倒是小事;要是给县党部那个梳偏搭搭儿的书记长听去了,给我戴顶红帽子,把我这吃饭的家伙取脱了,才不是好耍的。那个人么,嗯——我看他坐食俸禄,一年不卖几顶红帽子,是混不下去的。算了,不说也罢,还是言归正传吧!
破城记(2)
嗯?我说到哪里了?……哦,是了,我说到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公务人员,在……不说也罢,反正是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县衙门里做一名科员。所谓科员,就是那种以“啃办公桌”为职业的人。无论天晴落雨,我们都要按时去“啃”八个钟头。说有多少公事可办吧!不见得,大半的时间都在喝茶,看陈年的上海黄色小报。那上面有趣的事就多得很。什么地方女变为男呀;哪个穷光蛋独得五十万元航空救国奖券,欢喜疯了呀;哪个官儿的姨太太爱上马弁,双双投江殉情呀……等等的新闻,不,应该说是“旧闻”了。大家看了兴致很高,难免就要议论起来,有的甚至企图从生理学的观点去设想女变为男是一种什么景象。大家读报纸读得厌了,就谈昨晚上的牌局,哪个人的牌运亨通,一连做了两个清三番外加海底捞月;哪两个人打伙抬哪个二毛子的轿子……牌局也谈厌了,于是就悄悄议论起我们县太爷的隐私来。日子就是这样春去夏来,秋去冬来,打发过去了。反正能高升的都高升走了,我们这些不能高升的就只好守着那几张破办公桌,吃点既不饱也饿不死的现成饭罢了。
但是要说成天无事,也未免冤枉了我们,我们每天还是要办那么一件两件不痛不痒的公事。当然,重要的公事是不会有的,那些重要公事早已在老爷绅士们的鸦片烟铺上,麻将桌上,姨太太的枕头边,再不然就在他们的枪杆子尖尖上解决了,何劳我们趴在桌子上“等因奉此”、“等情据此”、“等由准此”地胡诌一通呢?我们之所以一定有几件公事办,其实不过表示在这个衙门里,县长之下果然还有秘书和科长存在,在秘书和科长之下果然还有我们这样的科员存在,在科员之下果然还有办事员、录事和打杂的、跑腿的人存在,每个月上级发来的经费,并没有完全落进县太爷的腰包里去,如是而已。
科长们为了表示他们的存在,有兴趣的时候也到办公室里来签个“到”,画两个“行”,县太爷却很少光临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