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第3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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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向高很冷静,由始至终,他都极其低调,魏忠贤倒霉时,他不去踩,魏忠贤得意时,他不辞职,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是东林党最后的希望。
必须忍耐下去,等待反攻的时机。
但是,他错误地估计了一点——魏忠贤的身份。
魏忠贤是一个无赖,无赖没有原则,他不是刘瑾,不会留着李东阳给自己刨坟。
几天之后,叶向高的住宅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太监,每天在叶向高门口大吵大嚷,不让睡觉,无奈之下,叶向高只得辞职回家。
两天后,内阁大学士韩旷辞职,魏忠贤的非亲生儿子顾秉谦接任首辅,至此,内阁彻底沦陷。
东林党失败了,败得心灰意冷,按照以往的惯例,被赶出朝廷的人,唯一的选择是在家养老。
但这一次,魏公公给他们提供了第二个选择——赶尽杀绝。
因为魏公公不是政治家,他是无赖流氓,政治家搞人,搞倒搞臭也就罢了,无赖流氓搞人,都是搞死为止。
杀死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人,这就是魏忠贤的品格。
但要办到这一点,是有难度的。
大明毕竟是法制社会,要干掉某些人,必须要罪名,至少要个借口,但魏公公查遍了杨涟等人的记录,作风问题、经济问题,都是统统的没有。
东林党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样一点:他们或许狭隘、或许偏激,却不贪污,不受贿,不仗势欺民,他们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百姓的生计,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什么生计、未来,魏公公是不关心的,他关心的是,如何合理地把东林党人整死:抓来打死不行,东林党人都有知名度,社会压力太大,抓来死打套取口供,估计也不行,这帮人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攻坚难度太大。
于是,另一个人进入了魏忠贤的视线,他相信,从此人的身上,他将顺利地打开突破口。
虽然在牢里,但汪文言仍然清楚地感觉到,世界变了,刘侨走了,魏忠贤的忠实龟孙,五彪之一的许显纯接替了他的位置,原先好吃好喝,现在没吃没喝,审讯次数越来越多,态度越来越差。
但他并不知道,地狱之门才刚刚打开。
魏忠贤明白,东林党的人品是清白的,把柄是没有的,但这位汪文言是个例外,这人自打进朝廷以来,有钱就拿,有利就贪,东林党熟,阉党也熟,牛鬼蛇神全不耽误,谈不上什么原则。只要从他身上获取杨涟等人贪污的口供,就能彻底摧毁东林党。
面对左右逢源、投机取巧的汪文言,这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天启五年(1625),许显纯接受魏忠贤的指示,审讯汪文言。
史料反映,许显纯很可能是个心理比较变态的人,他不但喜欢割取犯人的喉骨,还想出了许多花样繁多的酷刑,比如用铁钩扎穿琵琶骨,把人吊起来,或是用沾着盐水的铁刷去刷犯人,皮肤会随着惨叫声一同脱落。所谓审讯,就是赤裸裸的折磨。
第一次审讯后,汪文言已经是遍体鳞伤,半死不活。
但许显纯并不甘休,之后他又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审讯,十几次审下来,审到他都体力不支,依然乐此不疲。
因为无论他怎么殴打、侮辱、拷问汪文言,逼他交代东林党的罪行,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始终重复一句话:
“不知道。”
无论拷打多少次,折磨多少回,穷凶极恶的质问,丧心病狂的酷刑,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
当汪文言的侄子买通了看守,在牢中看到不成人形的汪文言时,禁不住痛哭流涕。
然而汪文言用镇定地语气对他说:
“不要哭,我必死,却并不怕死!”
许显纯急眼了,在众多的龟孙之中,魏公公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实在是莫大的信任,为不让太监爷爷失望,他必须继续拷打。
终于有一天,在拷打中,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用微弱的声音对许显纯说:
“你要我承认什么,说吧,我承认就是了。”
许显纯欣喜万分,说道:
“只要你说杨涟收取贿赂,作口供为证,就放了你。”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这世上,没有贪赃的杨涟。”
六年前,他之所以加入东林党,不是为了正义,是为了混饭吃。
混社会的游民,油滑的县吏,唯利是图,狡猾透顶的官僚汪文言,为了在这丑恶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虚伪、圆滑、欺骗中度过,他的每次选择,都是为了利益,都是妥协的产物。
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做出了最后的抉择:面对黑暗,绝不妥协。
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许显纯无计可施,所以他决定,用一种更不要脸的方式解决问题——伪造口供。
在这个问题上,许显纯再次显示了他的变态心理,他一边拷打汪文言,一边在他的眼前伪造证词,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面前,伪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么样呢?
但当他洋洋得意地伪造供词的时候,对面阴暗的角落里,那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人发出了声音。
无畏的东林党人汪文言,用尽他最后的力气,向这个黑暗的世界,迸发出愤怒的控诉:
“不要乱写,就算我死了,也要与你对质!”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告诉我们,追逐权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条汪文言,经历几十年官场沉浮、尔虞我诈之后,拒绝了诱惑,选择了理想,并最终成为了一个正直无私的人。
【血书】
许显纯怕了,他怕汪文言的诅咒,于是,他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法:杀死汪文言。
死后对质还在其次,如果让他活着对质,下一步计划将无法进行。
天启五年(1625)四月,汪文言被害于狱中,他始终没有屈服。
同月,魏忠贤的第二步计划开始,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东林党人被逮捕,他们的罪名是受贿,而行贿者是已经处决的熊廷弼。
受贿的证据自然是汪文言的那份所谓口供,在这份无耻的文书中,杨涟被认定受贿两万两,左光斗等人也人人有份。
审讯开始了,作为最主要的对象,杨涟被首先提审。
许显纯拿出了那份伪造的证词,问:
“熊廷弼是如何行贿的?”
杨涟答:
“辽阳失陷前,我就曾上书弹劾此人,他战败后,我怎会帮他出狱?文书尚在可以对质。”
许显纯无语。
很明显,许锦衣卫背地耍阴招有水平,当面胡扯还差点,既然无法在沉默中发言,只能在沉默中变态:
“用刑!”
下面是杨涟的反应:
“用什么刑?有死而已!”
许显纯想让他死,但他必须找到死的理由。
拷打如期进行,拷打规律是每五天一次,打到不能打为止,杨涟的下颌脱落,牙齿打掉,却依旧无一字供词。
于是许显纯用上了钢刷,几次下来,杨涟体无完肤,史料有云:“皮肉碎裂如丝”。
然“骂不绝口”,死不低头。
在一次严酷的拷打后,杨涟回到监房,写下了《告岳武穆疏》。
在这封文书中,杨涟没有无助的报怨,也没有愤怒的咒骂,他说:
“此行定知不测,自受已是甘心。”
他说:
“涟一身一家其何足道,而国家大体大势所伤实多。”
昏暗的牢房中,惨无人道的迫害,无法形容的痛苦,死亡边缘的挣扎,却没有仇恨,没有愤懑。
只有坦然,从容,以天下为己任。
在无数次的尝试失败后,许显纯终于认识到,要让这个人低头认罪,是绝不可能的。
栽赃不管用的时候,暗杀就上场了。
魏忠贤很清楚,杨涟是极为可怕的对手,是绝对不能放走的。无论如何,必须将他杀死,且不可走漏风声。
许显纯接到了指令,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杨涟将死在他的监狱里,悄无声息,他的冤屈和酷刑将永无人知晓。
事实确实如此,朝廷内外只知道杨涟有经济问题,被弄进去了,所谓拷打、折磨,闻所未闻。
对于这一点,杨涟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以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在暗无天日的监房中,杨涟用被打得几近残废的手,颤抖地写下了两千字的绝笔遗书。在遗书中,他写下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自己坎坷的一生。
遗书写完了,却没用,因为送不出去。
为保证杨涟死得不清不楚,许显纯加派人手,经常检查杨涟的牢房,如无意外,这封绝笔最终会落入许显纯手中,成为灶台的燃料。
于是,杨涟将这封绝笔交给了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顾大章。
顾大章接受了,但他也没办法,因为他是东林重犯,如果杨涟被杀,他必难逃一死。且此封绝笔太过重要,如若窝藏必是重犯,推来推去,谁都不敢收。
更麻烦的是,看守查狱的时候,发现了这封绝笔,顾大章已别无选择。
他面对监狱的看守,坦然告诉他所有的一切,然后从容等待结局。
短暂的沉寂后,他看见那位看守面无表情地收起绝笔,平静地告诉他:这封绝笔,绝不会落到魏忠贤的手中。
这封绝笔开始被藏在牢中关帝像的后面,此后被埋在牢房的的墙角下,杨涟被杀后,那位看守将其取出,并最终公告于天下。
无论何时何地,正义终究是存在的。
天启五年(1625)七月,许显纯开始了谋杀。
不能留下证据,所以不能刀砍,不能剑刺,不能有明显的皮外伤。
于是许显纯用铜锤砸杨涟的胸膛,几乎砸断了他的所有肋骨。
然而杨涟没有死。
他随即用上了监狱里最著名的杀人技巧——布袋压身。
所谓布袋压身,是监狱里杀人的不二法门,专门用来处理那些不好杀,却又不能不杀的犯人。具体操作程序是:找到一只布袋,里面装满土,晚上趁犯人睡觉时压在他身上。按照清代桐城派著名学者方苞的说法(当年曾经蹲过黑牢),基本上是晚上压住,天亮就死,品质有保障。
然而杨涟还是没死,每晚在他身上压布袋,就当是盖被子,白天拍土又站起来。
口供问不出来倒也罢了,居然连人都干不掉,许显纯快疯了。
于是这个疯狂的人,使用了丧心病狂的手段。
他派人把铁钉钉入了杨涟的耳朵。
具体的操作方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铁钉入耳的杨涟依然没有死,但例外不会再发生了,毫无人性的折磨、耳内的铁钉已经重创了杨涟,他的神智开始模糊。
杨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于是他咬破手指,对这个世界,写下了最后的血书。
此时的杨涟已处于濒死状态,他没有力气将血书交给顾大章,在那个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他拖着伤残的身体,用颤抖的双手,将血书藏在了枕头里。
结束吧,杨涟微笑着,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许显纯来了,用人间的言语来形容他的卑劣与无耻,已经力不从心了。
看着眼前这个有着顽强信念,和坚韧生命力的人,许显纯真的害怕了,敲碎他全身的肋骨,他没有死,用土袋压,他没有死,用钉子钉进耳朵,也没有死。
无比恐惧的许显纯决定,使用最后,也是最残忍的一招。
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四日夜。
许显纯把一根大铁钉,钉入了杨涟的头顶。
这一次,奇迹没有再次出现,杨涟当场死亡,年五十四。
伟大的殉道者,就此走完了他光辉的一生!
杨涟希望,他的血书能够在他死后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