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第2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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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李太后精明强干,也有一定的政治野心,但她很清楚,中国很广阔,事情很复杂,像收税、打仗、城管、救灾之类的事,自己是搞不定的,只能依靠大臣去办。换句话说,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从这一点看,她比后来的那位慈大妈(慈禧)不知要强多少倍。
【关于后宫参政问题的调研】
这是个十分有趣的问题,纵观整个明代,什么事情都有,太监专权,大臣独裁,可偏偏老婆(后宫)参政的问题并不多见,什么女主当国,垂帘听政,压根就没有市场,看上去很让人费解,但只要略为分析,就会发现,其实原因十分简单。
先介绍一下相关知识,要知道,在中国历史上,女性参政折腾事的并不少见,但折腾出好结果的却并不多见,像慈禧这类的二杆子更是数不胜数,讲到这里,也请诸位女性同胞暂不要动手,容俺说完。
女性在从政方面之所以比男性困难,说到底是个生理结构问题,政治问题是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需要极大的理性,但女性情感丰富,很多事情上往往会跟着感觉走,比如慈禧大妈,开始知道光绪改革,还比较支持,但一听说改革要革自己,就把人给废了,这还在其次,关键在于她明明知道大清国快完蛋了,不改革不行,只为了吐口恶气,把维新派的那一套也给废了,实在太不理智。
冲动是魔鬼,这话一点不错。
当年秦孝公的儿子恨透了商鞅,等老爹一死就找来几匹马把他给分了(五马分尸,学名车裂),但分尸归分尸,商鞅的那一套他还是照着用,一点不耽误,相比而言,慈大妈的档次实在差得太远。
到后来,慈大妈因为洋人不准她废掉光绪,且一直指手划脚,一怒之下,就去利用义和团,把那一帮大师兄、二师兄都请到京城,估计是戏看多了,什么刀枪不入的鬼话都相信,还公然向全世界列强宣战(早干嘛去了),也不派兵出国,唯一的军事行动就是攻打各国使馆,就那么高几层楼,对方撑死也就上百人,清兵围,义和团围,十天半个月打不进去,等到人家一派兵又慌了,赶紧撤除包围,还往使馆里送西瓜,被人赶到西边,一路上吃尽了苦受尽了累,回来却又十分大度,表示愿意以举国之力,结列强之欢心。
说起这位慈大妈,真是一声叹息,不知从何讲起,国家被她搞得一团浆糊,乱象丛生,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慈大妈感情太丰富,不按常理出牌,虽说工于心计,也只能玩玩权谋,整死几个亲王,过过舒坦日子,让她治国安邦,那是没有指望的。
当然了,成功的例子也是有的,比如伟大的武则天女士,那就真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一步一个脚印,从宫女到皇后,再到皇帝,但凡敢挡路的,全部干掉,连儿子也不例外,看似和慈禧没什么区别,但她在历史上的名声比慈禧实在好得太多。
因为当慈禧看戏的时候,武则天在看公文,慈禧在吃几百道菜的时候,武则天连晚饭都顾不上,自执政以来,她始终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松懈,她很清楚,作为一个政治家,除了得到,还必须付出。
所以慈禧只是个阴谋家,而武则天是政治家,阴谋家只能整人,政治家除了整人外,还要整国家。
而李太后就不同了,她既不是阴谋家,更不是政治家,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个维持家庭的家庭主妇。
历朝历代,之所以老婆干政频繁出现,说到底还是因为皇帝权力大,用历史术语讲,这叫后权源自皇权,一旦皇帝死了,儿子又小,老婆想不掌权都不行。可在明代,皇帝本人就没什么权,隆庆皇帝干了五六年,有一多半时间在挨骂,想买点珠宝首饰,户部还不给钱,过得非常之窝囊,面对这种局面,想把日子过下去,也就只能依靠张居正了。
而且张居正这个人除了工作出色外,长得也帅,当然这个帅的定义和今天不同,在明代,有一把大胡子是帅哥的第一特征(络腮胡子不算,在当时那是土匪特征),最符合标准的,是关公的那一种,随风飘扬,不但美观,沾点墨水就能写字,也很实用。张居正五官端正不说,还有一把这样的胡子,既有能力又有相貌,李太后要不喜欢他,那就真没天理了。
所以虽然这对母子的阅历和动机不同,但有一点他们是一致的,那就是张先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必须依靠他——至少目前是这样。
对这对孤儿寡母的心思,张居正十分明白,对李太后,他礼敬有加,给足面子,毕竟这人也算自己的上级,但对万历,态度就完全不同了,张先生似乎完全不把皇帝当干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训就怎么训,比爹还爹。
最骇人听闻的一件事情,是在万历读书的时候发生的,那时万历正在读论语,张居正站在一边听,读到其中一句“色勃如也”的时候,小朋友一时大意,认了个白字,把勃读成了“背”音。
这实在不是个大事,可万历刚刚读完,就听得身旁一声大吼:
“这字应该读勃!”
如果你今天在学校里读错字,被人这么吼一句,也会不高兴,估计个把性格型的还会回一句:老子就爱读背,你怎么着?
但当时的万历,至高无上的皇帝大人却没有回嘴,不但没有回嘴,还吓得发抖,赶紧修正,相信这句话他一辈子再也不会读错了。
在封建社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张居正的行为都是大逆不道,拉出去剐一千遍都不过分,连孩子他亲爹都没这么训过,张先生竟敢如此放肆,真是欺负朱重八不在了。
但张居正之所以有如此举动,绝不是为了耍威风,只是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梦想。
三十年前,当他刚刚进入朝廷时,坐在皇位上的是嘉靖,这位极难伺候的仁兄让张先生吃尽了苦头,前后躲闪,左右逢迎,历经千辛万苦才把他熬死。
接班的隆庆却是个完全相反的人,什么事情都没主意,也不管,大事小事都得自己干。
虽说这样也不错,但张居正知道,自己总有一天是要死的,摊上这么个皇帝,出了事谁来给他擦屁股?
所以他希望培养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他希望经他之手,成就一位千古明君。
万历,你就是我的目标,我将用毕生之心血去培养你,我已不再年轻,也终将死去,但我坚信,你的名字将和汉武帝、唐太宗并列,千古传诵,青史流芳。
如此,则九泉之下,亦当含笑。
事情似乎比想象得还要顺利,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所有人都在张居正的轨道上有条不紊地行进着,朝政很稳定,皇帝很听话,皇帝他妈很配合。
然而正是因为太正常,正常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就出问题了。
我当年上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同学,简直嗜玩如命,每天最大的梦想就是不用上学,到处去玩耍,于是经常旷课终于惹怒了老师,让他回家去了。开始这位兄弟还很高兴,可在家住了两个月,死乞白赖地又回来了。我问:何以不玩?答:玩完,无趣。
万历皇帝的情况大致如此,刚即位时,他才不到十岁,什么事情有张居正管着,啥也不用干,高兴都来不及,可时间一长,就没意思了,拿起一份奏疏,想写点批示,一看,上面张居正都给批好了,一二三四,照着办就行。这还不算,连划勾盖章的权力他都没有,要知道,那是冯保的工作。
毕竟十六七岁了,没有事干,那就找人玩,但很明显,张居正没有陪他扔沙包的兴趣,于是万历只好找身边太监玩。
太监玩什么他就玩什么,太监斗蛐蛐,他就斗蛐蛐,太监喝酒,他就喝酒,太监喝醉后喜欢睡觉,他喝醉后喜欢闹事(酒风不好)。
于是万历八年(1580),酒风不好的万历兄终于出事了,有一天,他又喝醉了,在宫里闲逛,遇上了一个太监,突然意气风发,对那位仁兄说:你唱个歌给我听吧。
一般说来,在这种场合,遇上这种级别的领导,就算不会唱歌,也得哼哼两句过关。可这位太监不知是真不会唱歌,还是过于害怕,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出声。
皇帝大都没什么耐心,特别是喝醉的皇帝,看着眼前的这个木桩子,万历十分恼火,当即下令把这位缺乏音乐素养的兄弟打了一顿,打完了还割了他一束头发,那意思是本来要砍你的头,而今只割你的头发,算是法外开恩。
换在其他朝代,这事也就过了,天子一言九鼎,天下最大,不会唱歌就人头落地也不新鲜,但万历不同,他虽是皇帝,上面还是有人管的。
在万历刚刚发酒疯的时候,冯保就得到了消息,他即刻报告了李太后,于是当皇帝大人酒醒之后,便得到了消息——李太后要见他。
等他到地方的时候,才知道事情大了,李太后压根不跟他说话,一见面就让他跪,然后开始历数他的罪恶,万历也不辩解,眼泪一直哗哗地,不断表示一定改过自新,绝不再犯。
好了,到目前为止,事情还不算太坏,人也骂了,错也认了,就这么收场吧。
然而李太后不肯干休,她拿出了一本书,翻到了其中一篇,交给了万历。
这似乎是个微不足道的举动,但事实上,张居正先生的悲惨结局正是源自于此。
当万历翻开那本书时,顿时如五雷轰顶,因为那本书叫《汉书》,而打开的那一篇,是《霍光传》。
霍光,是汉代人物,有个异母兄弟是名人,叫霍去病。但在历史上他比这位名人还有名,干过许多大事,就不多说了,其中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废过皇帝。
废了谁,怎么废的,前因后果那都是汉代问题,这里不多讲,但此时,此地,此景,读霍光先生的传记,万历很明白其中的涵义:如果不听话,就废了你!
而更深一层的含义是:虽然你是皇帝,但在你的身边,也有一个可以废掉你的霍光。
万历十分清楚,这位明代的霍光到底是谁。
生死关头,万历兄表现了极强的求生欲望,他当即磕头道歉,希望得到原谅,并表示永不再犯。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看到惩罚已见成效,李太后收回了威胁,但提出了一个条件:皇帝大人既然犯错,必须写出检讨。
所谓皇帝的检讨,有个专用术语,叫“罪己诏”,我记得后来的崇祯也曾写过,但这玩意通常都是政治手段,对“净化心灵”毫无作用。
想当年我上初中时,为保证不请家长,经常要写检讨,其实写这东西无所谓,反正是避重就轻,习惯成自然,但问题在于,总有那么几个缺心眼的仁兄逼你在全班公开朗诵,自己骂自己,实在不太好受。
而皇帝的“罪己诏”最让人难受的也就在此,不但要写自己的罪过,还要把它制成公文,在天下人面前公开散发,实在太过丢人。
万历兄毕竟还是脸皮薄,磕完头流完泪,突然又反悔了,像大姑娘上轿一样,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动笔,关键时刻,一位好心人出现了。
“我来写!”
无私志愿者,张居正。
要说还是张先生的效率高,挥毫泼墨,片刻即成,写完后直接找冯保盖章,丝毫不用皇上动手。
万历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喝醉了酒,打了个人,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差点被人赶下岗?
在他十八岁的大脑里,一切都在飞快运转着,作为一个帝国的统治者,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是谁导致了这一切?是谁压制了自己?
他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