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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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朱翊钧】御极之初,日讲不辍,经筵时御;为何因循至于今日,竟视东宫【朱常洛】如漫不相关之人?视东宫讲学如漠不切己之事?且不惟东宫也,皇长孙【朱由校】十有五岁矣,亦竟不使授一书、识一字。我祖宗朝有此家法否?
如非事实,丌诗教绝不敢这样理直气壮地提出来。况且还有旁证。《明史》载,早此六年,孙慎行(时任礼部右侍郎)也曾指出:“皇长孙九龄未就外傅。”{29}———即,朱由校已经九岁,却还从来没有给他请过老师。
朱由校糊涂到什么地步呢?简单来说:颠倒黑白,敌我不分,把坏人当好人,把好人当坏人。
在他登基之前,出过一桩事,史称“移宫”,列为有名的明末宫廷三大案之一(另两案发生在朱常洛身上,一为“梃击”,一为“红丸”,前面已有交代)。所谓“宫”,指天子所居的乾清宫。
朱常洛既死,朱由校接着当皇帝,乾清宫理应由他居住。但朱常洛的宠姬李选侍却赖在那里不走,她提出的要求是得到皇后的封号,而一些大臣则认为她的胃口远不止此,怀疑她有意垂帘听政。大家起来跟李选侍斗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她搬出乾清宫,这样,朱由校才得以正位。京戏里有一出《二进宫》,据说即以此事为本,不过情节上却另加虚构,有很大变动。
李选侍的恶劣还不止霸占乾清宫这一件事,说起来,她对朱由校实有杀母之仇。朱由校跟他父亲一样,也是普通宫女所生,很巧,这宫女也姓王。李选侍在朱常洛跟前一直受宠,但她自己只生有一女,对生育了当时的皇长孙朱由校的王氏,妒恨交加,就运用自己的被宠,对王氏百般虐待,而朱常洛似乎也听之任之。朱由校终于即位之后,曾在上谕中多次声讨李选侍的罪行:
朕昔幼冲时,皇考选侍李氏,恃宠屡行气殴圣母【指自己的生母王氏】,以致【王氏】怀愤在心,成疾崩逝。使朕有冤难伸,惟抱终天之痛。{31}
【李氏】前因殴崩圣母,自度有罪,每使宫人窥伺,不令朕与圣母旧侍言,有辄捕去。{32}
除了杀母之仇,李选侍对朱由校本人,一贯也不放在眼里,呵来叱去。移宫之前,朱由校一度被李氏控制,形如挟持,“挟朕躬使传封皇后,复用手推朕,向大臣痏【流血之创伤曰“痏”,这里当指一种内心感受】颜口传,至今尚含羞赧”{33}。
在整个危机中,有两个人立了大功。一是以兵部给事中而被委以顾命重任的杨涟,一是太监王安。当时朱由校为李氏控制,杨涟首倡应该当机立断,强行解救朱由校。王安则是从李氏那里亲手夺过朱由校,“强抱持以出”{34}的那个人。救出朱由校,“诸臣即叩首呼‘万岁’”,首次确认朱由校的皇帝身份,随即由王安保护,内阁成员刘一燝、英国公张维贤分扶左右,去文华殿暂御,李选侍派人追来,拉拉扯扯想把他夺回去,是杨涟厉声呵退,君臣乃得于文华殿商议登基之事。李选侍赖在乾清宫不走,又是杨涟和王安坚持不懈施压,迫其迁往哕鸾宫。
难兄难弟:由校和由检(8)
李选侍最得力的走狗叫李进忠,他就是日后改名为“魏忠贤”的不可一世的大太监。他当时把宝押在李选侍身上,看好她能够挟幼主而听政,所以坚持要李选侍抓往朱由校不松手。怎奈女人家见识不到这一层,也因胆怯而动摇,朱由校以此脱身。但“既许复悔,又使李进忠再三趣【催促】回”。其实这句话应该写作“在李进忠指使下,李选侍再三趣回朱由校”。“及朕至乾清宫丹墀,进忠等犹牵朕衣不释。甫至前宫门,又数数【反复】遣人令朕还,毋御文华殿也。”{35}由这些叙述,很清楚地看到,魏忠贤(李进忠)是帮助李选侍挟持朱由校的主谋。
实际上,“移宫案”带有宫廷政变的色彩,一切只差在毫厘之间———设若李选侍坚定听从魏忠贤主张,不放走朱由校,设若杨涟、王安不挺身而出夺走朱由校,使其摆脱李党的控制,将来朱由校这个皇帝怎样一个当法,很成问题,极可能是一个“儿皇帝”。杨涟、王安果断出手,与群臣同心协力,紧急关头“救驾”,一举扭转局面,可以说朱由校顺利即位,多拜二人之所赐。然而事过之后,这两个帮助他取得帝位的功臣,一个被他发往南海子充当净军,不久被魏忠贤害死于该处,另一个先是被赶回故里,后又在魏忠贤针对东林党人发动的大规模清洗中,投入诏狱,折磨致死。相反,曾“殴崩圣母”、“挟圣躬”的李选侍,以及助纣为虐的魏忠贤,这两人论理与朱由校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作了恶而未得任何惩罚。李选侍安然在哕鸾宫得到奉养,魏忠贤转而通过交好朱由校乳母客氏,成为朱由校最受信赖的人。
如此黑白颠倒,根本无法以常理揆度。我们并未要求朱由校有正义感,依照普遍的善恶标准在正邪之间做出正确取舍。我们对他不过是从私利角度设想,谁在维护他的利益,谁又损坏和伤害着他,这总该能够分清。而事实上,他的选择竟是,与为其效命的人反目,包容直至亲近欺辱自己母亲、意欲挟持和禁锢他的敌人。这样一个人,全然不知好歹,用里巷之间的说法,就是缺心眼儿。但是原因何在?朱由校其实不痴不傻,从他擅长的木工漆活来看,简直应该算是心灵手巧。想来想去,他的缺心眼儿,只能归结到迟迟不曾接受教育,不识字、不读书。但凡读过一点书,总会有些见识,分得清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断得明敌我亲仇。
从其一生看,朱由校对于人生人性,基本懵懂无知,见地不及初中生。他很容易被蒙骗,甚至无须蒙骗,只要哄他一时高兴,任取任夺———江山社稷无所谓,连老婆孩子的性命也无所谓。他天赋的聪明可以打高分,而后天的心智成熟度则仅相当于幼稚园孩童。这笔账要记在他的祖父朱翊钧身上。这位万历皇帝不知何故,对儿子朱常洛、孙子朱由校一律采取“愚民政策”,群臣为常洛由校父子争取出阁读书的权利,磨破嘴皮,朱翊钧则能拖就拖,好像唯恐他们的智力得到开发,好像并不担心将来他们做了皇帝,被人欺负耍弄。
总之,朱由校以天潢贵胄,居然有如出身赤贫的农家子,直到成人,硬是没有机会进入学堂。他的才具,全靠自己开发———在野玩中成长。
有明一代,整个朱家皇族出过两位天才{36}。一位是郑王朱厚烷的嫡长子朱载堉,此人于历法、数学、地理、物理、哲学、文学、舞蹈无所不通,尤其在音乐乐理上的造诣、成就,傲视前人,据说他是世界上最早解决了十二平均律的数理和计算的人。另一个天才,便是朱由校。朱由校的天才,表现在工程学方面,倘若生在当代并循正规途径培养,以他的天赋,跻身国家工程院院士之列,绝非难事。
自幼没有老师和功课约束,朱由校便有大把时间玩耍,除了寻常的爬树、骑马、溜冰、荡秋千之类,朱由校也得以在野玩之际,邂逅最适宜他天性的喜好———宫中屡有造作修葺,由校路过或于近处玩耍时得见,每驻足旁观,兴趣盎然。久而久之,心慕手追,找来工具自己摆弄。这一摆弄不打紧,天才就此被发现。他无师自通,仅因观摩便心领神会,不仅诸般技艺尽数掌握,而且水平极高:“斧锯凿削,引绳度木,运斤成风。”“虽巧匠不能及。”“又好油漆,凡手用器具,皆自为之。”{37}
难兄难弟:由校和由检(9)
举凡泥瓦工、木工、漆工、雕刻工,他无不精通。但他的才具岂止单单是能工巧匠,更长于工程、机械的巧思设计,他潜心琢磨并亲手完成的某些作品,虽然只是“玩意儿”,无关国计民生,对文明进步也毫无用途,但就匠心独运、巧夺天工而言,显示了不逊于瓦特、詹天佑的潜质。例如他曾以水为动力,运用力学原理和复杂的机械装置,设计出一种机动水戏:“用大木桶、大铜缸之类,凿孔创机、启闭灌输。或涌泻如喷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使伏机于下,借水力冲拥圆木球如核桃大者。于水涌之大小,盘旋宛转。随高随下,久而不坠。”他常有这类制作,“皆自运巧思,出人意表”{38}。
他可不是零敲碎打,小打小闹。当时宫里目击者称,朱由校“性好营建”,领着十来个太监,颇具规模地盖房子,亲自设计,亲自施工,亲任监理,把大内变成实验他工程师、建筑家、能工巧匠和包工头理想的工地。“回廊曲室,皆手操斧锯为之。”他没日没夜地干,建成后特满足,很有成就感,高兴劲儿一过,又推倒重来,不断改进、折腾,乐此不疲。(“朝夕营造,成而喜,喜不久而弃,弃而又成,不厌倦也。”{39})
这已超乎嬉乐之上。我相信,他在其中一定感受到创造力的极大释放。单独看,他的举止和态度是严肃的、专注的、执著的,与任何沉浸在自己事业中的工作者没有分别。“每营造得意,即膳饮可亡,寒暑罔觉。”{40}干活的时候,投入程度跟民间热诚忘我的劳动者一般无二,“当其执器奏能【拿着工具施展手艺】,解衣盘礡【解衣系于腰间,赤着肩膀】”{41}。
倘使那时有清华大学或同济大学可入,朱由校的一生当有辉煌前景,将来修水库、建大桥、造巨厦,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才智尽得发挥,而且一定可以跻身“中华英才”。读他的故事,我曾设想对他的最好安排,是类似于洛克菲勒基金会那样的组织,给他提供一大笔钱,一间实验室,让他遂着性子去随便鼓捣一些什么玩意儿,他自己将万分快乐,社会多半也能享受到其聪明才智创造出来的成果。但很遗憾,他注定只能去当皇帝。但是,他当皇帝,我们实在不敢恭维,只能称之“沐猴而冠”。
这就不仅使他自己难伸其志,整个国家也跟着陷于灾难。他自己所理解的本职工作,是技术专家兼熟练工,而在其他所有人眼里,他却只能是国家元首。两种认识之间,错位太大。所造成的情形则是,朱由校异常认真地对待自己所认定的“本职工作”,对皇帝职责却敷衍了事、漫不经心。“或有紧要本章,奏事者在侧,一边经营鄙事【指工活】,一边倾耳且听之。毕即吩咐曰:‘你们用心去行,我已知道了。’”{42}若频频受到打扰,难免要不耐烦的;魏忠贤利用这一点,渐渐将批硃权抓到手里。
他总共在位七年。这七年的皇帝,被他当得一塌糊涂,内政外务,无一事处置得是对的。实际也谈不上什么处置,因为身边完全被奸人所包围,他又是一个猪油蒙心、不知好歹、对是非毫无判断力的人,因此奸人对他说如此如此,他就这般这般。统治期内,外患、阉祸、党争、叛乱四大危机,同时发作,而且搅作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虽说明朝气数已尽,然若非赶上如此少见的“愚闇”(清仁宗语)皇帝,多少尚存缓解余地。
可是又怎样能指望这样一个人呢?他糊涂到自己的妃嫔被人暗中搞死都不会生疑的地步。他不是没有后代,生过五个孩子,三男二女,可谁能相信,竟没一个活下来,任何稍有责任心的父亲,都不会容许发生孩子接二连三死掉这样的事情;借此一端也可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