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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部分

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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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犹意惹情牵,下令群臣有关严嵩的事情到此为止,不准再起波澜。{91}嘉靖之于严嵩,一直不能摆脱特殊的喜忧参半的矛盾心理。严嵩的恭顺、称职,无人可比,对此,嘉靖发自内心地喜爱。但另一面,禀性、嗅觉和对权力本质的独到解读,则使他实在不能放松警觉,即便对严嵩一百个称心,他也还是会去挖其墙脚、掺其沙子,找人作梗,培植销蚀严嵩影响的力量———徐阶的价值即在于此。他一面做出“浸厌”严嵩、“渐亲徐阶”的姿态,鼓励后者对严嵩发起挑战,一面又在徐阶指使同党频频攻击严嵩的情形下,对严嵩表示宽容,“不问”、“慰留”。嘉靖希望在这鹬与蚌之争中间,独自得利。
  嘉靖机关算尽,却未能使势态尽如己愿。因为任何事情总有惯性,到一定时候,必然无法控制。徐阶由挑战严嵩的鼓励中所形成的野心,最后实际上超出了嘉靖想要的分寸,变作一种独立的能量。谈迁说:“【徐阶】阴计挠嵩权者久矣。”{92}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能达到目的,则不择手段。嘉靖四十年,嘉靖日常起居之地永寿宫毁于火,他打算再建新宫。严嵩作为当家人,了解财政状况难以支持这样的工程(嘉靖多年来在这方面已花费太多),但他一时糊涂,竟提议嘉靖迁往曾经幽禁过英宗的南城斋宫,嘉靖很生气。徐阶抓住这个机会,支持修建新宫,大获嘉靖欢心。在这件事上,严嵩没有愧对职守,徐阶的表现才更像一个奸臣。从此,嘉靖的天平严重倾向徐阶一边,要事基本不问严嵩。积聚在徐阶心中必欲取严嵩而代之的欲望,最后化作刻骨铭心的仇恨。我们都还记得前面提到过严嵩发现渐渐失势时,宴请徐阶,命家人罗拜于前乞怜的举动。徐阶是怎么做的呢?嘉靖四十三年十二月,从流放途中逃脱的严世蕃,潜回老家后重新被捉。徐阶及其党羽决心不再纵虎归山,他们精心草拟起诉书,一定要置严世蕃于死地。但是,当徐阶接到诉状时,却怪声问道:“诸位莫非想救世蕃?”大家都摇头,徐阶指着诉状说:“沈、杨之案,严嵩都是依旨而办,你们把重点放在这里,是暴露圣上的过失,结果不是救世蕃一命是什么?”一边说,一边“为手削其草”———亲自动手改写诉状,删去有关沈杨之案的内容,着重叙述严世蕃收受倭寇首领汪直贿赂、听信所谓南昌有“王气”之说而建宅于兹等谋反情状。嘉靖看了诉状,震怒,“遂斩【严世蕃及其朋友】于市,籍其家”。{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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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万岁,陛下(39)
严嵩与夏言之间,徐阶与严嵩之间,从来都不是什么正义与邪恶的斗争。他们,同属于被嘉靖驱赶到权力这座角斗场上进行你死我活的表演的角斗士。为了生存,杀死对方,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为了这个目的,必须无所不用其极。严世蕃腐化堕落、横行于世,确有其事,若论谋反之念,他并非其人。徐阶知道唯此方能置对方于死地,便捕风捉影加以构陷。在徐阶上报的材料中,严府被指控非法搜刮聚敛了天文数字的财产:“黄金可三万余两,白金二百万余两,珍宝服玩所直又数百万。”{94}然而实际籍没所得,远低于此数,甚至连零头都不足。嘉靖后来曾亲自过问此事:“三月决囚后,今已十月余矣,财物尚未至,尚不见。一所巨屋只估五百两,是财物既不在犯家,国亦无收,民亦无还,果何在耶?”{95}再到以后,无法交差的徐阶也不得不承认,籍没财产数字确有夸大,原因是“逆党”口供乱加“指攀”。{96}到万历年间,普遍认为有关严氏父子“巨贪”的说法并不属实,左都御史赵锦指出:
  【严案】虚上所当籍事【虚报应当抄没的数额】,而其实不副,则又株连影捕,旁摉【通“搜”】远取,所籍之物强丰出于无辜之民【因为要凑数,人为和强行地增加抄没所得,而损害了许多无辜之人】。{97}
  这是赵锦在万历十二年四月,张居正被抄家时,不愿严案的前车之鉴重演,专给神宗(万历)皇帝上的奏折中讲的话。奏折还指出:经查明,连严世蕃所谓“谋反状”也属莫须有(“今日久事明,世蕃实未有叛状。”)。由此可知,当初徐阶用来使严氏父子身败名裂的两大主要罪状,大体都是捏造。赵锦是正直的人,他非但不是严党,恰恰相反,当年在嘉靖朝,他是最早起来疏劾严嵩的官员之一。但他并不因为自己反对严嵩,而认为可以用捏造手法去陷害此人。尤其当事实证明徐阶替严嵩编造的巨额财产纯属子虚乌有之后,赵锦替严嵩感到了不平,他在去贵州就任途中,经过分宜,“见嵩葬路旁,恻然悯之,属有司护视【拜托地方官加以保护】”{98}。他牢记住这教训,当张居正垮台同样遭人倾陷时,他站了出来,抗议。这样,神宗才允许给张居正家留空宅一所,田地十顷,用以赡养张的老母。
  赵锦,鉴证了正直人格的存在,但在嘉靖朝以后,这种人格日益稀少。
  严嵩的故事,无非就是一幕卑微、卑劣人格的悲喜剧。从男一号严嵩,到男二号、男三号、男四号夏言、徐阶、严世蕃……遵循剧作家兼导演朱厚熜先生的安排,共同讲述和演绎了自嘉靖年间始大明士大夫阶层冠冕荡然、名节沦丧的主题。在这台波澜壮阔的大戏之外,尚出演过无数不为人知的同主题短剧、活报剧、小品———就像嘉靖年间作家宗臣的《报刘一丈书》描述的那个不知名的“朝夕候于权者之门”的小知识分子官吏。虽然对于那样一个制度、那样一个社会,这一点点的堕落,就其本质无伤大“雅”,谈不上把一个好制度变成坏制度、把好社会变成坏社会。但毕竟,帝制中国的相对的正义性,确实是靠儒家伦理来维持的,也确实把相当的希望寄托在士大夫砥砺名节的操守基础之上,如果这仅有的保障不复存在,这社会就真的连一丁点的理性也泯灭了。
  严嵩从“小人物”(出身于所谓清寒之士即穷读书人家庭)始,以“小人物”终(贬为平民和抄家后,“寄食墓舍以死”{99})。不单其命运和遭际,在精神上,此人骨子里从来是小人物,天晓得世人怎会认为这样一个人配称一世奸雄。读其史传,我看到的是一个人提心吊胆、担惊受怕、随时可能掉入陷阱也因此随时准备反咬一口的一生。
  他不过是嘉靖掌中被他兴致盎然地戏弄来戏弄去的一只耗子。
  我记得嘉靖有一只最心爱的“狮猫”,它的死,让嘉靖很伤心,当袁炜以“化狮为龙”的创意来纪念它的死时,嘉靖顿时欣慰异常———他一定很欣赏这只“狮猫”戏耍猎物的本性和本领,因此而引为同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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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万岁,陛下(40)
死得其所
  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对于大明臣民,是一个特殊的年份。
  是年,严嵩以八旬之龄在老家死于贫病。奇怪的是,他一死,二十年来一直以在幕后操纵他为乐事的“木偶艺术大师”嘉靖皇帝,也赶在年底厮跟着去了,似乎不能承受自己最听话、最顺手、最出色的一只玩偶的消失,而倍感寂寥,了无生趣。
  也是这一年,赶在嘉靖驾崩之前,突然冒出来一个数十年不遇的“胆大狂徒”,递上一份火暴异常的奏疏,指名道姓把奄奄一息的嘉靖痛骂一番,作为对他即将远行的赠别。
  这个让人瞠目结舌的仁兄,就是海刚峰海瑞。
  朝中士风奸猾日久,只闻歌功颂德之音,就算人格尚存者,至多也是保持沉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行使其“不说话的自由”。怎么一下子有这样一个生猛的“另类”从天而降?
  话得从头说起。
  这海瑞,乃当时的琼州、今之海南省人氏。琼州于中原,遥远之极,属“天涯海角”。古时交通信息又极不便捷,数千里的空间距离,足让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海瑞既生偏僻之地,又出于老派知识分子之家,“不识时务”实乃必然。此外还有一点,海瑞只有半截科举功名。他在嘉靖二十八年乡试中了后,会试落第,此后就放弃了进士考试,“学位”只及举人。“学力”不高,只能从地方和政界基层干起,这一干,就将近二十年。在北京的精英们眼中,他无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对“新思想”、“新动向”懵然无知,不懂“规矩”,不了解时兴什么,对首都的人情世故更是两眼一抹黑。这的确是事实。除了那年会试海瑞短暂到过一趟京城,随后就在浙闽赣一带小县城游宦,直至嘉靖四十三年,因为一个意外机遇,他被提拔为户部主事,这才把脚踏进北京城。至今,北京人仍喜欢称外地人“傻帽儿”,初来乍到而出生偏远、履历始终不超县城范围的海瑞,想必就属于一个“傻帽儿”。到北京方才一年出头,他既不静观默察,也不做深入的“调查研究”,只凭个人信念和一腔激情,冲动上书,惹下杀身之祸。让政界的京油子们看来,这大抵也算一种“无知者无畏”。《明史》这样交代海瑞上疏的背景:
  时世宗享国日久,不亲朝,深居西苑,专意斋醮。督抚大吏争上符瑞,礼官辄表贺。廷臣自杨最、杨爵得罪后,无敢言时政者。四十五年二月,瑞独上疏曰……{100}
  文中明确指出自杨最、杨爵后,“无敢言时政者”。杨最,太仆卿,他起来反对嘉靖崇信道教,是在嘉靖十九年,被廷杖,当廷殴毙。杨爵,御史,嘉靖二十年上疏力陈崇道之非,被下狱严刑重惩,打得血肉横飞,全无人样。那时,嘉靖刚刚显示出沉溺斋醮之事的迹象。换言之,自从杨最、杨爵被镇压后,举朝上下,全都“识时务者为俊杰”,绝口不谈皇帝陛下的这点“私人爱好”。足足二十五年后,才出来海瑞这么一个“傻帽儿”,“独上疏曰……”———一个“独”字,写尽京城官场气象,和士大夫中间流行的“潜规则”。由是观之,海瑞不是“无知者无畏”,是什么?
  无畏海瑞,大骂嘉靖“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人以为薄于夫妇。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经他描述,嘉靖统治下的大明国不是好得很,而是糟得很。从朝中到乡野,一团漆黑,无一是处。如此“发飙”已足令人大惊失色,尤有甚者,海瑞更把矛头指向嘉靖头顶上那块“癞疤痢”———最说不得、不容人说的崇道之事。他毫不留情地概括道:“陛下之误多矣,其大端在于斋醮。”因为斋醮,“左右奸人,造为妄诞以欺陛下”,皇帝不“讲求天下利害”,而有“数十年之积误”;也因这缘故,诸臣共蒙“数十年阿君之耻”,“大臣持禄而好谀,小臣畏罪而结舌”。{101}
  

嘉靖:万岁,陛下(41)
这就是名垂青史的“海瑞骂皇帝”的《治安疏》。
  疏入,嘉靖览之大怒。史书描写他的情形是:“抵之地,顾左右曰:‘趣执之,无使得遁!’”。把海瑞的奏章摔在地上,对身边人大叫:赶紧给我把这人抓起来,别让这小子跑了!据他想象,写这东西的家伙,肯定于递上来的同时,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因为几十年了,他未曾见过一个不怕死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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