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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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礼,长子不应该成为别人的后代。况且兴献王只生有陛下一个儿子,虽说利于天下而为别人之后蛮高尚,但无论如何也不存在儿子让自己父母绝后的道理吧?
所以我认为,陛下在“继统”武宗的同时继续尊崇自己父母,是可以的;反之,以“继嗣”身份成为孝宗后代而与自己父母绝亲,是不可以的。“统”与“嗣”不是一回事,继统不必循父死而子立的关系,从前,汉文帝以弟弟身份继统于惠帝,宣帝则是以侄孙继统于昭帝,都没有听说需要以放弃与亲生父母的关系为条件。
仍旧是那句话,礼的本质是人情,抽掉人情这个根本,礼就走到自身反面,成为非礼。
以我个人孔见,今日之事如此处理为善:应该为兴献王在京师建立单独的奉祀场所,来突出尊亲这一最高孝道;同时本着母以子贵的原则,使陛下生母享受和兴献王一样的尊荣。一言以蔽之,就是要突出兴献王作为一位父亲、陛下生母作为一位母亲本来应有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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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万岁,陛下(9)
人,都该当自觉认识生命本于父母这个道理;“礼”的探讨者,也都该当用自己的良心去体会礼学真义。可现在有些人,不去考量古礼的根本出发点,反而拘泥于后代的一些典故;不遵照祖训中的明确思想,反而从史书中翻出陈旧的篇章说事,这是我全然不能理解的。
本来,只有天子才可以谈论“礼”。现在,陛下虚心求言,我才敢就大礼问题发表己见。我坚决反对以廷议为大礼之议的正确意见,它将助长后世的实利主义,亦即为了利益而抛弃天伦,这是大大有害于孝道的。
手握威柄的大臣固然可以指点江山,却也不妨碍微不足道的小臣有所献言,这都合乎各自的本分。古训说,遇到什么话违乎你心,一定别忘了考量它是否合于道,遇到什么话与你志趣有异,也要看看它究竟怎样不合于道。有时候,以忠耿的样子说出的话,未必都合于道,同样,好像志趣不高的话,也未必都不合于道。我以上所谈,既不敢献谀陛下而使自己失于忠诚,也不敢为刻意表现自己的什么耿直而误陛下于不孝。一切,都请陛下明断,在我,只愿做到恳切和服从。
秀才就是秀才,头头是道,正本清源,直接从根子上打击“继嗣派”;一句“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一句“圣人缘情以制礼”,让嘉靖吃下了定心丸。
《明史·张璁传》说,此前嘉靖受阻于廷议,自己又无力反驳,正不知如何是好,“得璁疏大喜,曰:‘此论出,吾父子获全矣’”。立刻批转廷臣讨论。而对方的反应,则“大怪骇”,既意想不到,也很有些慌乱。可见张璁之半路杀出的威力。
为什么?
一来张璁所据理论,确实站得住脚。儒教纲常,忠孝为本,这是人所皆知的。其次,张璁认为论礼不得悖逆人情。“圣人缘情而制礼”,并非他的杜撰,查查《礼记》,这一点是很清楚的—— 《礼记·丧服四制》明白地写道:“顺人情,故谓之礼。”
其二,张璁的观点不是孤立的,背后有人,而且还是一股颇为强劲的力量。近世学者欧阳琛指出:“考赞礼诸臣之思想渊源的人,多为姚江王门高弟,则此一新旧士大夫集团之政争,实与当时新兴王学及正统朱学之对立有关,此又欲明大礼议之思想背景者不可不知也。”{22}
“姚江王门”,指王守仁(王是余姚人)。“大礼议”中,赞助嘉靖的人,往往为阳明弟子,或与之有思想渊源者。王氏本人虽未直接介入“大礼议”,但他的理论主张,无疑是跟继嗣派相左的,例如他说:
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礼,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是以行之万世而皆准,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传记之讹缺,则必古今风气习俗之异宜者矣。此虽先王未之有,亦可以义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袭礼也。若徒拘泥于古,不得于心而冥行焉,是乃非礼之礼,行不著而习不察者矣。{23}
所谓“先王制礼,皆因人情”,显然正是张璁持论的基础。
王学的核心诉求,欲使理学返璞归真,从形式主义回到本义和本心,“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虽先王所未有,亦可以义起”,认为不论天理或人礼,皆源于良知即内心的真善,否则,“若徒拘泥于古,不得于心而冥行焉,是乃非礼之礼”,走到反面。王氏所要摇撼的,正是宋以来以程朱为正统的理学。黄宗羲评之:“先生悯宋儒之后学者,以知识为知。”他要拨开这迷雾,使人了解“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24}的道理。
这里面的玄学奥思,我们不必深究,只是应该晓得,嘉靖挑起的这场“大礼议”,因为背后有新兴理学崛起的缘故,才如此波澜壮阔。倘若不然,就只是嘉靖的一点私念而已,很难走得那么深,那么远。
一面是嘉靖死命维护个人利益,一面是杨廷和等主流官僚要捍卫正统理学价值观,一面是张璁等反宋儒的新兴力量想在思想和理论上崛起。这三方各执一端,一并混战,好戏只是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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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万岁,陛下(10)
嘉靖把张璁的《正典礼第一疏》交发廷议,杨廷和只说了一句:“书生焉知国体。”毫不客气地将疏文封还。封还,又叫“执奏”,是明代内阁的一项权利,虽然旨意到阁,但如果内阁认为不妥,可以退回请皇帝重新考虑。同样,皇帝如不同意内阁意见,也有一个针锋相对的办法,即“留中”。先前,嘉靖对内阁用过“留中”这招,此番杨廷和投桃报李,回敬一个封还。
张疏被封还之后,嘉靖索性直接用手敕的方式,强迫内阁拟旨。七月十六日,他亲自召见杨廷和、蒋冕、毛纪这几位大学士,当面把一道手敕交给他们,上面写道:
卿等所言俱有见,第【只是】朕罔极【无穷尽的,专指与父母之间的情感】之恩,无由报耳。今尊父为兴献皇帝,母兴献皇后,祖母为康寿皇太后。{25}
既有点可怜兮兮,却也有图穷匕现的味道。谁知,杨廷和等人顽固非常,以“不敢阿谀顺旨”为由,再次封还。顺便说一下,手敕里提到的“祖母”,指朱祐杭生母、成化皇帝的邵贵妃;嘉靖不单要将父母升格为皇帝皇后,也想给九泉之下的老祖母邵氏加上皇太后的名分。
男人之间的矛盾闹到这地步,一般就陷于僵局,除非撕破脸面,真刀真枪干仗。嘉靖当然很想对杨廷和们来个一锅端,但此刻尚非其时,自己羽翼还不丰满,腰杆还不硬。因此,必须有另一种人物登场了。
自然是女人。
平素生活中,一家人和另一家人吵架,纵然男人揎拳裸臂,多半并不济事,真正解决问题的是女人,谁家女人泼辣、耍得开,能够连哭带骂,满地打滚,拿出“今天老娘跟你们拼了”的狠劲,胜利的天平就会朝那一边倾斜。
其实我们发现,国家大事上面往往也如此。
就在杨廷和们坚定不移地坚持着自己立场的时候,通州传来消息,嘉靖的妈咪、兴献王妃蒋氏已经大驾光临。样板戏《沙家浜》里,刁德一先生跟阿庆嫂女士才交谈数句,就连连叹息“这个女人不寻常”;不过倘与蒋氏相比,恐怕阿庆嫂之“不寻常”,犹有不如。因为蒋氏根本不用进城,就已经搞得大家狼狈不堪。
九月底,奉迎蒋氏的船队抵达大运河北端终点。不知她早有所闻,还是到了通州后才了解到儿子数月来与大臣———自然,以她来看,主要还是幕后的武宗之母张太后———之间就大礼问题发生的争论,总之,这个极具楚地风骨的女人双脚刚刚踏上京郊土地,便怒声宣布,兴献王尊号问题一日不解决,本老娘便一日不进北京城!她说到做到,当即赖在通州不走。史书上,留下了她的两句话。一句是:“安得以我之子为人之子!”这话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讲的,应该也是讲给另一个母亲听的。另一句是:“尔曹已极荣宠,献王尊号胡犹未定?”{26}这句是以兴献王妃或一个妻子的身份讲的,但讲话对象却是随朱厚熜先期来京的王府人员,这实在有点奇怪。无论如何,那些人对于尊号问题是无能为力的,也根本轮不到他们插嘴。因此,如果说前一句话尚可因母子情深而被人理解,后一句就简直是找碴和胡搅蛮缠了,由此可见她的风格。
有人这样评价她:“母亲蒋氏,也是一个个性顽强的人,一直到她在1538年死去为止,对这个少年皇帝影响最大。……要不是母后蒋氏为他撑腰,一个顽强而不懂事的少年君主,想不会那样硬干下去的。”{27}
因此,下面一幕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做出来的,是母子之间灵犀相通的里应外合:嘉靖皇帝听说母亲因为伤心和愤怒,拒绝进城,留在通州不走了,他“涕泗不止”,跑到张太后那里声称宁愿不干了,“愿避位奉母归”。
这种情形,是谁都不能预见到的。大家的反应,《明史纪事本末》只用四个字来描述:“群臣惶惧。”惧是害怕,惶是慌乱、不知所措。仅仅害怕,也还罢了,要命的是,大家被搞得措手不及,方寸大乱。
蒋氏这一手,跟一般泼妇的“坐地泡”是没有什么两样的,比如拆迁纠纷中,不愿被拆的一方往地上一躺,说:“有本事,你就把老娘也弄走。”往往就真的弄不走,如强行弄走,是要出人命的。
嘉靖:万岁,陛下(11)
蒋氏在通州“坐地泡”,她的宝贝儿子则在紫禁城闹辞职,配合极佳。自古以来,皇帝———传说中搞禅让的尧舜不算数,他们并非“皇帝”———除了自己翘辫子和被赶下台,都是一屁股坐到底,向来无有主动请辞的。没想到,嘉靖小小年纪,居然要创造这样的历史。
谁想得到呢?想不到,当然就“惶惧”了。
趁众人“惶惧”之际,嘉靖再次召见杨廷和、蒋冕、毛澄一班阁员,重申“父兴献王独生朕一人,既不得承绪,又不得徽称,朕于罔极之恩,何由得安?”张璁也得了风声,赶来火上浇油,递交第二篇攻击内阁的奏疏,说:“非天子不议礼,愿奋独断,揭父子大伦,明告中外。”言下之意,议礼乃天子专权,陛下完全不必理会阁臣,自己做出决定。
几经搅和,继嗣派的防线不知不觉已呈颓陷之象。十月初,嘉靖突然发布了这样一道上谕:
卿等累次会议正统之大义、本生之大伦,考据精详,议拟允当,朕已知之。
钦奉慈寿皇太后【张氏】之命,以朕既承大统,父兴献王宜称兴献帝,母兴献后,宪庙【成化皇帝,庙号宪宗】贵妃邵氏为皇太后。朕辞之再三,不容逊避,特谕卿等知之。{28}
这道上谕,是政治造假术的一个典型文本。首先,它根本不是来自嘉靖本人;其次,里面“朕辞之再三”云云,亦纯属子虚乌有;所谓“考据精详,议拟允当”这种对辅臣的称赞之词,更不会合于嘉靖的心意。
只有一处是真实的,即旨意来自张太后。这说明,在蒋氏和嘉靖分别上演了“坐地泡”和“撂挑子”两出闹剧之后,继嗣派顶不住了,脓包了,认了;尤其说明,弘治夫人张氏不是弟媳蒋氏的对手———也许朝臣与嘉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