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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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
但是,除了这恐怖感之外,彷佛又有某种命运的力量操纵着我的小小意志,恰如饥饿的狗扑向饵那样,希望把面孔挨近那火焰。我一面「怕怕,怕怕」地叫着,一面却又让莫可名状的喜悦乐歪着脸,挨近火焰。
这只是梦境呢?抑过去确实有过类似的行为,在梦里被夸张出来,这一点我就不明白了 。我的面孔上,从额角到。右眉,有一块与肤色稍有不同的淡淡靑紫色,看来有点像灼伤痕迹。岁月把它冲淡了,如今郎使在大白天里也很少被人家认出来,但是我倒觉得小时候它的颜色好像鲜明多当然,这一点我也曾经问过母亲。
「没错,正殿在燃烧的时候,有一块木片掉在你的脸上。妈妈帮你拂开,所以只是碰了 一下;不料留下了严重的疤痕。」
母亲说罢,又悲戚地微伏下脸。
听母亲这么说,我便也觉得好像就是那个样子。往站在门楼下的我和母亲身上,掉落下来的;难道不是火星而是更大的火块吗?母亲用袖子遮掩住我,会是在另外的场合吗?是这情景,在梦里被奇异地扭曲,变成我往火焰那边挨过去的吗?
总而言之,梦就在火舌舐上我额角的瞬间中断了。我发出了悸怖的呻吟声;我自己受了这声音的惊吓醒过来了。梦里的余悸,使浑身冷汗淋漓的我细细地打颤,我激烈地喘着气息拼命地叫着妈妈,妈妈——这时,母亲的手就会适时地从漆闇里伸向我,而我便好像仍在做梦般地,紧紧抱住浮现在漆闇里的白白的手。
直到十六岁那年,我还和母亲盖同一床棉被。上中学那年,母亲为我铺了另外的棉被,可是这个晚上,我还是在梦中给吓得半死,因此第二天晚上,母亲又只铺了一床棉被。
母亲一定是靠我的呓语和呻吟声,察觉到我在做着怎样的梦,因此为她过去的罪的残渣成为记忆留存在我的身体里,使我惊恐悸怖,而感内疚,于是就像抱拥婴儿般地,把已经开始成熟为大人的我紧紧地拥住,自语般哺哺说:
「你在想起往事……史朗,你是在想着往事是不?」
她还要把我的记忆里场面挤压出来般地,双手用力地箍住我。
不光是我一人在梦里惊恐而已。次数是比我少了些,可是当我正在酣睡时,有时母亲也会在激烈的喘息中,发出撕裂夜闇般的声音叫起来。
「阿花……不行,阿花……」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就会把手伸向母亲的身子。母亲惊醒过来了,浑身汗湿,拼命地摸索我的身子。她也是在梦里让自己幼小时的可怕记忆重现,然后好像要从那记忆逃开般地抱住我的手——那是在年幼的母亲眼前,一个农妇突然沉下池水里的记忆。
「我拼命地想止住她,可是她的背脊还是那样往下沉。头不见了,一片樱花花瓣落在水面上……我彷佛觉得那片花瓣,正是女人在水底吐出来的最后一口气……」
平时那么端庄的母亲,竟然发出根本不像同一个人般的童声,眼眶噙着泪水,不自觉地摇晃着头,咬起我右手腕上的旧伤痕。
关于母亲这小小的动作,我也有记忆。我右手腕的刮伤是几时在哪里受伤的,已经想不起来,但是母亲拼命地吸吮那滴落的血的舌头感觉,倒记得一清二楚。母亲就像是自己受了伤似地,痛苦地扭曲着脸,吸吮从我体内流出来的血——她在梦境里惊恐着,呈现出跟记忆里的一样的面容,咬我的旧伤疤。
我听任她那样咬,看着她零乱的睡衣下微露出来的颈项,于是又想起了幼小时的一椿记忆。母亲那雪白的颈项上,有靑色的胎记样的斑点散落着;这斑点,我也有着一种记忆。
——好像是天明时分,也可能是夕暮时分,红红的阳光斜斜地劈开薄阍,使坐着的母亲背部浮现着。母亲褪去一边的柚子,让头低垂下来,并举起手上的念珠,往长长的脖子和肩膀中间打下去。一次又一次,就像是要打净污浊的身子般打个没完——那念珠划过空气的声音,和珠子互碰互擦的响声,到如今仍然在我的耳底响着。
地点好像就在正殿里。她孤零零地独坐在那空旷寂静的地方,有一双分明不是人的眼,我想一定是佛像的吧,那么冷森森地看守着——我觉得就是这样子。
我看到的,虽然只此一次,但是既然有那种斑点留下来,可见母亲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让那一串念珠响过不少次。我猜母亲是为了洁净自己的身子才这么做的,然而每次看到染在母亲肩头上的击痕,我倒觉得母亲那纯白清净无垢的身子当中,就只有那个部份隐藏着黑黝黝的罪恶。
关于念珠,我还可以想起母亲的一个姿影。母亲站在水边。那姿影所以使我想到观音,是由于缠上念珠的母亲的手,在胸口合十 ,残阳被镜子般的水面反照过去,在她脚边形成一个淡淡的光晕之故。
如果光是这些,也许还不会在记忆里留存下来,但是因为母亲接着有了奇异的行为,所以才烙印在记忆里头。静穆的气氛,突然从母亲的手边给破坏了。母亲那么粗鲁地,用双手扯住念珠,好像要把它拉断。母亲恰似苦修的人在修行,扯住念珠用力地划动双手。忽听母亲「啊!」的一声惊呼,同时珠子恍若一道黑光般四散,射向四面,这里那里地激起波纹,扩散、消失。
有一种声响。不只是珠子掉落水面的声音,还有某种火药炸裂般的,像是木炭起火般的声响断续地传过来。那响声渐渐变大,最后吞噬了母亲的姿影,记忆也同时中断。由于它清脆一如鼓
声,所以我想说不定那是木鱼声,可是那水面是池子或河流都不知道,因而也无法确定。
不,我应该说,那场面本身带着怎样的意义,又与母亲的凶杀事件有着什么关联,都无法分明。
这个场景虽然不知其发生于何时何地,但是确实是我亲眼目睹的,这一点倒相当肯定,不过也因为岁月流逝,有些地方是梦是现实,也都无从区别了。
有的时候;当我正要落入睡眠时,母亲会伸过手指抚摸我脸上的伤痕。这时,母亲看守着我,脸上突然地会掠过一抹悲伤。这也是我的记忆里母亲的表情。
那不是母亲的,而是四、五岁小女孩的脸。她那样看着我,然后像我熟悉的母亲的脸那样,蹙起肩尖,开始哭泣。
「怕怕。。。。。。」
小女孩叫一声,转过身子跑过去,而我也同时往相反的方向逃开。好像是夏日炎阳下,在土堤上的事。小女孩穿着红格子纹的衣服,头上戴着一顶麦秆帽。我从长满绿草的土堤上滑下,在铺满白石头的河岸上没命地跑过去,到水边就匍匐下去了。喘息甫定,奋勇地看了 一眼水面——到这里为止应该是现实吧,可是下一瞬间我所看到的,却不可能是现实的。
水面上映现的我的脸,只是一片白。白白的肌肤上,眼、鼻、嘴都溶化了。下一瞬间,好像起了凤,涟漪把它打碎了。我伏在河岸上哭起来。
为什么是白白的呢?我不知道。我猜,小女孩之受到惊吓,是因为我脸上还留有鲜明的疤痕之故。想来,是那样一张脸,使童穉的感觉到悲哀的吧,因而一径地希冀自己也会像鬼魂都样有一张白白的脸,于是某一天晚上,梦见自己的脸变白,而这梦与实在的记忆又奇异地混在一起,不过这白白的脸,我倒另外还有个难忘的记忆。不,与其说是记忆,也许只不过是多年前的一场梦,那么活生生地存留在脑子里罢了 。
黑夜里,有一座桥浮在深渊上。月光把闇夜染成浓淡两个部份,一条人影鹄立在相迭成几层的栏杆的影子当中。还幼小的我,在发现到那个人影从栏杆上探出了头,窥视水面的时候,就在桥中心站住了 。小小的头伸出栏杆外,月光正好尖锐地刺在那个部份,看来好像挂着一个灯笼。
是和我的身材很相像的男孩。我好像在可怕的夜路上碰到熟人般,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大声叫了他的名字。不晓得是什么名字,反正叫了个名字就是。影子回过了头,这一瞬间,我制止住正想奔过去的双腿。那回过来的头,在月影下微带苍白,一无表情,也一无装作,就像黑暗里的纸门的破洞,一片白。
活像粗雕的「能剧」面具上的眉毛、嘴唇,那无色的脸扩大而塞满了整个漆闇,就在这一刻,我的梦——也可能是记忆,戛然告终。
幼小时,附近有过一个肤色特别白的孩子,我曾为他那种死白受过惊吓。也许是这样的经验,处为那场梦——或者记怀吧。我把这个疑问,向母亲提出来。
「村子里,我,记得没有『白仔』哩。」
母亲在电灯下,没有停止做女红的手回答:
「而且,你那时乖得几乎教人担心,很少和村子里的小朋友玩,所以我相信你不会记得任何人……大概只有东京的姑妈常常带来的贞二吧,每次来到,你都和他一块玩。说起来,贞二确实很白,眉清目秀的……不过这也可能是他太早就死了 ,才觉得那个样子。」
据说他是四岁的时候就碰上了大地震(译注:指东京大地震,1922年),死了。这位表弟,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东京的姑妈,我倒记得很清楚。
这位父亲的胞妹叫贝冢春,是母亲下嫁到清莲寺前一年,嫁给在东京的一位小公务员的。这小公务员是村子里的一个地主家老二,和阿春姑妈靑梅竹马,并且是双方家长默许的一对。
母亲和这位姑妈要好得像亲姊妹,母亲来到庙里以后最倚持的,凡事都要去商量的,不是娘家的同胞兄姊,正是这位每逢正月与中元必回娘家的小姑。据说,母亲也常常带着还幼小的我到东京去。
清莲寺烧掉以后,母亲不得不离开村子,而她第一个投靠的,也是这位姑妈,经姑妈介绍,母亲到一家小旅馆住下来,当上了一名下女。就在搬到东京后约莫过了一年光景,我的记忆才开始增加了鲜明度。每过一段日子,母亲就向女老板请假,到郊区的姑妈家去玩;也许是因为刚逢不久,因而姑妈对我很是疼爱;那位公务员姑父是个钟馗那样蓄着络腮胡子的可怕男子,但对我和母亲却四时都漾着温柔的眼光——这些,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搬到这个小镇以后,母亲不再上东京,不过姑妈倒每年必定来那么两三趟,带来东京的珍异土产。我想,那是因为清莲寺烧掉了,哥哥智周也不在了,姑妈不再有娘家亲人,所以才以回娘家的心情,到我们那个小小的家来看我们的。母亲虽然说表弟贝冢贞二肤色很白,但姑妈却是个小黑炭,有着和照片里的父亲相像的厚唇,给人一种粗卑的感觉,不过很容易发笑,一些小小的琐事,也可以让她朗朗地大笑起来,使我并不讨厌她。她也依然疼我,尤其每次她来到我们家,母亲便也会发出平时罕有的笑声,故此,光从这一点来说,姑妈的来访是我所期待的。把我哄睡了以后,姑嫂俩总是谈个没完,而我也常常装着睡熟偷听,希望能够从她们的交谈里,找到解开记忆里的场面的线索。然而,她们不晓得是有意还是无意,始终是绝口不提村子里或有关父亲的事。
有一次,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姑妈那么有趣似地谈起了在东京看过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