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第3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当那么遥远以后……全部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时,就只有这一天,好像那口箱子的朱红,夺目又清晰地印刻在记忆之中。
不好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冬天。
那一天,家中箧柜尽翻,散落了满地的衣衫凌乱。小小的他,陡然睁大了双眼,仿佛不明白为何一日之间,可以天地尽变。
改朝换代。
原来的贵族变成了奴仆。
他看到文秀清雅的娘亲被人拽着头发用手拖出了属于自己的宅院,佣人奴仆东奔西跑,抄家的士兵所过处引来一片哀嚎。那天他又看到了那口箱子,被谁翻了出来,扔在院落里,朱红的颜色开始剥落,像徐娘半老的残妆,变作了凄冷的颜色。
噩梦像黑色的网,无声无息地卷来。
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
再也不知道,再也没见过,甚至不曾打听……爹娘下落如何,小妹下落如何。茫茫的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这具变得残缺因而苛活下来了的身体。
辗转飘零,被贩卖给寻找小太监的宫内统领。
触目所及,尽是与自己同样的,悲伤冰冷又麻木不信的眼睛。
长长的队列,每个孩子,都有一个悲痛的故事,都有一个注定不会幸福的未来。就像视野转动,看到的那个摇摇晃晃忽然栽倒的少年一样……他想着,这个人要死掉了吧。就像很多过于虚弱而死在旅途的少年。
鞭子卷了下去,奇迹一样的,少年又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摇晃着脑袋向后看了一眼,双目清澈黑白分明,射来充满力量而又犀利的视线。
莫名其妙地……胸口紧窒。
就像感应到某桩早已盘刻进宿命之中的预言。
景弘注意着那个少年,那个完全没有把他看在眼里的少年。
被一同分配到了燕王府,被一起提拔成为燕王的近侍,住在同一个房间,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有时景弘想,我是距离这个人最近的人了吧。
但是那个少年,眉目跳脱,古灵精怪。仿佛一个人也可以生活,仿佛从来没有把不幸的命运当过一回事。
他总是嘻嘻笑着,可爱的脸庞,圆圆的杏眼,说话也带着糯糯软软的味道。好人家出身的模样,却懂得识言辨色异常机巧。
脑袋里有着数不完的花样,一会儿教他和燕王玩跳格子,一会儿又带头爬树掏鸟蛋。到了晚上,精力无穷觉不出疲累的样子,拿了根绳子,要自己陪他玩翻花。
为什么那时自己竟会有那样的耐心呢?
偶尔景弘也觉得奇怪。
或许是喜欢这个人脸上无忧的笑颜吧。
那是自己硬生生被挖走夺去,一生都不会再有的无忧无虑。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想要守护这个笑脸。想着这个人一直对我微笑就好了。看到他高兴的样子,自己也开心了起来。
并不知道这个感情的名字,就只是一味地跟在他的身后追跑。像个小跟班似的,被他指挥来去,纵使不动声色却心甘情愿。
后来渐渐大了,开始明白了更多的事。比如有些感情,你再怎么期盼也不允许发生,比如有些人,你再怎样喜欢,也不会得到。
想要收回迈出的脚步,想要转移那胶着一般的视线。
即使在夜里难受地偷偷哭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
可是那个孩子却开始粘了上来,像不允许他就这样离开似的。固执地与他斗嘴,和他生气,向他撒娇。
心里又害怕,又欢喜。
喜欢成为某个人心里独一无二的存在,又惶然地想着这终究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缥缈的错觉。但是看到他和其他人来往亲密,又隐隐感到无法忍受的妒忌。
好像这个人就只能属于自己。
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燕王爷,碰一碰,都会觉得不可以,不甘心。
然后看到那个人,隔着一段花丛,调皮柔软地向自己笑了。好像逗弄着他的情绪,忽冷忽热忽远忽近。
明明是个少年,却又像传说故事里拨弄人心把人玩弄在股掌之上的恶女。
偶尔觉得自己应该有点志气。燕王也适时地重用了自己。纵然知道权贵如烟,只是梦一般不现实抓不牢的东西,但空落落的手掌心,好像不抓住什么就无法安眠一样,有过试图的努力。
总是不自觉地回眸,总是不自觉地寻觅。
寻找着另一个人的身影,想要看到那家伙的笑颜。
发现了好看的花绳,急着买来送给他。
那个人戴在手腕上,摇一摇,眯起笑眼,抿嘴笑了。自己便也如一个傻傻的少年,跟着笑了。
他高兴的话,他就高兴。
他沉默的时候,他也变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何时开始呢,景弘围着那个人打转。吃饭也好,做事也好,没有一秒钟,可以暂时让他不去思考有关那个人的事。
后来燕王开始找人教他武功。
燕王说将来肯定用得着。
燕王说话的时候,望着远处皇宫的一角。景弘从那时就知道,他所跟随的殿下,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危险。
所以再后来,燕王要他入京刺杀太子时,他其实并没有怎么惊讶。
燕王问:要不要给你找个帮手?
他只是说:这样的事,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反复强调:我一个人,就够了。
燕王听懂了他的意思吗?景弘并不清楚。但是至少,燕王并没有去叫三保来做相同的事。景弘觉得,三保就应该古灵精怪地笑着,说些不知何处听来的故事,偶尔做点让他操心头痛的事。
三保何时才会长大呢?
在他背后这样微笑着想时,蓦地,想起了父亲曾经的笑容。
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呢,一直一直就这样凝望着另一个人。看他微笑,生气,嗔怒……以至于后来的悲伤、寂寞、孤独。
岁月把一切都洗涤改变了,前朝的贵族变成大明的奴仆,而以前活泼开朗的少年,可以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沉默不再开口。
坦率地说话,无法再做到。
顺畅地交流,因眼神碰撞产生的暧昧,而被隔阻凝塞。
虽然想着不长大就好了,但时光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地不停向前。途中,不停地塞入各种人与事,物与物。
遥遥的,只觉得两个人为何渐行渐远。
很辛苦地跟着,一直苦苦地追着,就像又回到那一年冬天,雪中的漫漫长路。可是偶尔并肩了的时候,那个人黑亮的眼眸一闪,突然抓住他的手,又带来了令人害怕的灼热温度。
望着他的眼睛,是不是也有着与他相同的感情呢?
即使不是出于胆怯,那也是终生也不可能提出确认的问题吧。
不想要靠得更近,不甘心离得更远。
就这样,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永远在一起,一直在一起,像初入燕王府的路上,就只有你和我,此后命运一处。像去南京打听布防的路上,就只有你和我,必定荣辱与共。
渐渐变得不愿再思考二人的关系。
就这样就好了,唯一的愿望。不会再向命运索取更多的东西。
那一年,站在江南的水路边,粉红的凤凰花开了满树,洋洋洒洒。三保出去后久久没有回来,太过担心提了灯笼站在半途逢迎,看到了其他的人,微笑着与他告别的样子。别扭了起来,像被刺入一根肉眼无法辨认的小刺,它逆行血脉,向上回溯,刺入柔软鲜红的心脏。
嘴里弥漫着少时贪玩品尝过的青草茎叶撕裂后辛辣难言的气息。那样微妙得无法言喻的苦楚……又有着宛如开花植物特属的沁凉……
头发随风一并在风里乱舞,连同肩上披的薄若丝绸的斗篷。
恍惚觉得很苦,又恍惚觉得有着接近微熏的幸福。
月光下莹白的脸庞,黑灼清亮杏仁样的瞳孔,仿若天真微微翘起的嘴唇。想要去爱却不敢去爱没有资格去爱的唯一的爱人。
我比不过那个白衣的公子吗?
想必是的吧。
——偶尔怔怔地、自虐地、灰暗地思索。哪怕王景弘比不过梅皓云的理由,其实不过就是那么一个。两个十年,弹指一挥的时间,也就那样度过。
从青鬓变作了华发的容颜,已经不必去看,也会有如流水盘绕心间。
那样弯长漆丽的眉、那双笑语盈盈的眼、那只偶尔温柔、偶尔残酷、偶尔握住他、偶尔也会握住其他人……的手。都像小心叠铺的重要物什,在细细展阅之后,收入了脑内朱红色的箱子。
——是重要的事物呢。
——是唯一需要紧紧捧在心口不能失去的东西。
“你会不会后悔?你会不会后悔?”
生气一样地,站在城门口,不可能忘记那是第几次向自己大声地认真生气,他总是会在别扭之后,冷战之后,用好像突然变得高兴的容颜问他:要不要一起走……
就好像是月亮那般的邀约呢。
无比澄澈美好。
像那个人一样。
带着不可思议属于彼端的味道。
凉凉的风吹过,掠起一两缕耳边的头发,身后旌旗摇摇,彼此衣领上的毛裘也如细小的针样微颤,吹成了蒲公英那样的绒球。
头发在风中纠结,视线胶着碰撞。
那人脸色微红,穷尽浑身力气地朝他呐喊,他问:你会不会后悔?
傻瓜。
真想苦笑着马上就那样张口回答。
——一定,是会后悔的吧。
但是即使那样,也还是,景弘一个人的事。
不愿意,不希望,不想要,你也同样卷入这场无法得到无法实现无法退出的感情中。
“景弘,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冬日薄薄的冰雪倒映两个人的脸孔,那一天,站在小桥之上,不经意的一番对话。
你知道吗?
我喜欢雪,因为你拉着我在雪中打过雪仗。
我喜欢花,因为当把我把它戴在你的头上发觉你很适合它。
我喜欢你手腕上系着的那一小截绳子,偶尔它跑出你的袖口,晃入我的眼睛,我一早发觉了,那是以前我送给你的那一条,我好高兴你一直戴着它。
我可以喜欢蓝天,可以喜欢大海,因为我喜欢有你陪在我身边的每一个、每一个晨昏定省,暮暮朝朝。
那天你站在梅皓云的墓前,你哭了,你说你对不起这个人,如果有来世,你愿意偿还他。
而我不要什么来世的姻缘,就只要现在,就只要此刻,你完全属于我,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没有办法说出口吧,因为这是只要变成了有形的声音,就会像冬日的呵气一样,转瞬在空中飘散的感情。
若是永远也不长大,我就会坦率地说出那句话。
若是我永远也是个孩子,就会固执地妄想抓住流星。
看到你被鲜血打湿的样子,没有骇然已极反而异样镇定。
原来我的心早已死去……当我发觉有些愿望不必出口,因为即使说出口也难以实现的那个时候……
设下一个逆天诀。
用我的幸福,交换你的幸福。
逆天阵的报应,是跳出六道轮回。
即使物转星移,我终究不能化身为一个平常男子,在某一世里,与身为平常女子的你,相知相识。
奈何桥上,递上汤药。
让我,最后最后,再看你一次。
然后请你忘记我。就像,我会一直记住你……
嗯,你知道吗,椿萱。
其实我才是你的傥来之缘,虽然你是我,等待太久的,一眼万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