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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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还可以再见面的,以为不管何时我想通了,回头了,他还是站在原地等我的,因为他曾经在雪地中等了我六个小时不是吗?
“那么,为什么你这次没有等我呢?”呆呆地望着墓碑,不知为何流不出眼泪。
“我想通了回来的哦。我可以来见你,因为我终于可以告诉你,请你,带我一起回江南去。到苏州也好,去爪哇也好。下棋聊天讲故事,我们都可以在一起。”我怔怔地说,不断地说,“你知道吗?我有很多话还没有告诉过你。我讲过睡美人吗?我讲过美人鱼吗?我有告诉过你海的那一边还有另一个世界对吧?但是你知道他们玩一种自虐的游戏叫做蹦级吗?这些我都还没有对你讲过你怎么可以突然就死去……你甚至不知道我一直想让你喊的那个名字……不要叫我傥来啊。果然是这个名字又没有起好对不对?谁要这样忽然来去的缘分?我要你叫我椿萱……梅皓云,郑椿萱是可以喜欢你的啊!”
可是不管再怎样千百次呼喊,冰冷的墓碑漫天的白纸,都不会再有任何回应。那个人不会再次出现,用忘记一切的温柔,向我微笑。
我怔怔地站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轻不可闻辗碎落叶的声音。默然地回头,毫不意外,景弘站在稍远的地方,打着一柄红伞,正静静地盯着我看。
四目相对,一时算不清时间。
细雨微霏化为断续的银线,伞下人的脸变得朦胧无法看清楚。
你已经来了多久?你已经这样看了我多久?
是一朵花飘落枝头的刹那,还是已这样凝望了一世一生?
失望、愤怒、悲伤……一一闪烁,不知为何,最后变成了苦涩而又寂寥的笑颜。
枫叶飘坠绵软无声的陵园内,就只有二人披着斗篷两相凝眸。
“现在没有别人了。”他忽然说。带着某种残忍的释怀。
“嗯,再也没有别人了。”我接道。
“安静得好像只剩下我和你。”
“(笑)就好像一开始就只有我和你,一直一直站在这里。”
我的心已如死灰,我已不再试图从这场命运撒下的漫天大网中逃离。于是我看着他,看着伞下安静却变湿了的容颜,一步一步走过去。
“你在哭什么呢。”我轻声问,“我是属于你的了哦。”
“那是雨水。”
“哦,原来如此。看来你的伞功能还真差咧。”
“三保。”
“干什么?”
“在我面前,你不必隐藏自己。”
“我没有隐藏什么啊。我从以前,就一直是这副不正经的脾气不是吗?”
“……”
美丽的内双眼,垂覆着长而浓密的睫毛。替我悲伤的视线,一如既往束缚了我的心。目光在空气中涌动,胸膛起伏。雨水混入细小的雪的晶莹,颗粒般在二人间穿梭,簌簌地落在地上,马上被一地雨水吞噬消融。
雨水如镜,映照的倒影使人无所遁形。
这里也是一个汪洋,比深不可测的大海更加使人害怕。
光滑湿润的地面,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摔倒。已经无从选择的我,只能沉默地看着景弘默然伸出的手。
于是我也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那只手细长稳健,带着惯于使剑的薄茧。轻轻侧转过头,红色的伞下,他穿着锦色毛裘。细细的眉毛前浓后淡,总像蹙着一种隐忍的愁怀。然后偶尔狂嚣不买任何人账的微笑,却总在看着我的时候,变成了怔怔的直直的不能出口却无法掩饰的隐忍。
在安静得终于只剩下我与他的世界,在一柄红伞下,我们不断地向前行走。这条路曾经绿柳如荫、这条路曾经刀光剑影,这条路还会通往哪里去呢……我怔怔地看他,他也满腹心事那般地望着我。
幽柔的眼眸在细长眼皮包裹下,似有千言万语,却又终究不曾对我说过任何一句。
伞下的肩膀隔着一小段距离,有雨滴把他的肩头打湿。
我说:“景弘,你不妨再靠近一点吧。”
他笑了,他说:“肩膀靠在一起,那手就握不到一处了。”
于是我不再说话,任由他牵着我的手,这样一路行去。宫墙渐近,我们又要穿过这扇门,回到充满规则礼法的世间去。
“呐,逃走吧。”我忽然变回天真的孩子,热切地摇晃他的手臂,“我们两个,去旧京吧。开一个小小的茶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不好?”
他看着我,忽而笑了一下,“你总是说这些不可能实现的话。”
“为什么不能实现?”我急切且大声起来。
“因为……”景弘顿了一顿,“因为我们知道的事,都太多了,不是吗?”
我沉默下来,一阵冷风吹来,掠起景弘黑凉的长发,冰冷地擦过我的面颊。
所谓皇上的心腹,总得付出些什么代价吧。
代价就是我们注定和他绑在一起,像那年被挑选出来,送到燕王府。景弘一早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不可能带我走。天涯海角,其实并无容身之处。
我笑了,“我是说着玩的哪!哈哈。现在我们是什么人呀,皇帝的近侍可是足以压倒朝中大元的哪!既可吃喝玩乐,又不必早晚听差。我们过得比皇上他还更逍遥呀!我才不肯走呢。你在外我在内,想要混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是那么难嘛。反正明朝政治向来黑暗……”我满口胡言乱语着。
他突然把拇指伸来,蹭上我眼边的肌肤。
“这里也落了雨水。”
“对。”我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领,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是雨水。”
朝野动荡不安。
随着朱棣的身体越发变差,太子的权限越发变大。景弘因拥立二皇子为太子一事有功,步步高升。
宫内的事,几乎我只要开口,朱棣全凭我来做主。
丞相越发恨我,几乎拿我视作黑暗政治的标靶。其实我毫无权力欲望,也无心卷入政治风暴。
我只想侍候朱棣生老病死,然后出宫,与景弘回到旧京。我们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只要二皇子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别让我们去给朱棣守陵,也就是了。孤独相伴,终此一生。
然而生命总是出人意料,明明已心如死水,它偏生有本领能令我不得安生。
这日走在宫内,心里隐隐感觉不祥。左看右看,并不任何不对。新入宫的宫人们安静有序地排队行走,天上有一只大雁于明净天青处四下徘徊,偶尔响起一阵哨声。
隐隐总听到有人在耳边敲鼓,那鼓声由远及近……渐渐有若钟鸣。收住脚步,站在平整恢弘的殿宇之下石阶之上,我四下茫然观望,而电光火石间,或是说我根本没有看清,只感觉腹上一阵清凉……
缓缓低头,一柄剑没入腰腹,只留一截红缨。
四野的世界突然地震般摇晃,一切陡然消失了声响。只有咬牙切齿的少年穿着宫人的服装正在身前怒喝。
他说:“郑和你这个奸贼!你可知道你每下西洋必然劳民伤财!如今举国维艰!今天我豁出去也要为民除害!”
我笑了。
你为民除害不必喊这么大声吧孩子。我说。
你是哪个阵营派来的呢?丞相吗?没有被选为太子的皇子们?反对出海的朝中大臣派来的?还是真如你口中所说?
但是那些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吗?
我看着没入腹中的剑,以及满手鲜红。
四周开始轰然大乱,侍卫跑来的脚步声,太监宫女的哭喊声,有人在喊叫御医。
我说去你妈的狗屁吧,我都这样了你还叫御医……然后死死地抓住身侧最近的那人的手臂。
“叫景弘来……”气若游丝。
最后想要见到一个人啊。
虽然没料到我竟然会有这样的结局。
喂喂,这是谁写的故事……你要害我怎样才肯甘心……
朦胧中张开双眼,看到青纱帐前有人影晃动。
原来我竟然还没有死?!好奇地往下看,却被吓得转瞬闭上了眼。那柄剑还插在我腹中,不知道哪个精通医学常识的竟然懂得不去拔它。
帐帘外,苍老的声音在说:“他受伤太重,已乏天无术。”
“我知道。”然后,安静响起的,是景弘的声音。
“可是道衍禅师,我知道你有逆天之异能。”景弘说,“能否救救他?”
道衍?我怔住。
这位禅师是太祖朱元彰在世时,就住在宫内的术士。景弘竟能请了他来。
“逆天行事,要逢永劫。”
“没什么,我来。”隔着纱影,景弘笑了,浑不在乎地笑着说,“若他能一生幸福,我愿百世孤苦。”
我的额头如被落下一柄重锤,砸得我陡然无力思考。想要说话,但喉头嚅动,嘴角只有血殷殷濡出。眼睛无法转动,就只看着那朦胧纱帐外的二人,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这一幅图画。
景弘有多久没有笑过了。
我以为我一生都不会再看到这个微笑了。
就像少年时,我们并肩坐在石阶上,他第一次拿了梅花往我头上戴,看着我,失神地笑了。那样的微笑能让冬日消融能令百花盛开,我是个俗人我说不出更美的比喻,可是我想,一定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些什么,就束缚住了我与他二人。
眼泪流出,好想说话。
手指想动,却抬不起来。
景弘让我看清楚你好吗?
景弘让我再碰碰你好吗?
景弘……你到底对我是怎么想的呢?好想请谁再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让我问问他啊。
而纱帐撩开,他俯望着我。像听到我声音一般,却似乎看不到我已经醒来。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焦急地呐喊,却发觉魂魄离体,原来我根本是飘浮在这帐纱之顶向下窥伺。
枕上那人面如白纸,黑发散乱双目紧闭满床鲜血。
景弘却看不见一般地伸出手指,抚摸那额角,那容颜,他说:“三保,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因为我喜欢你。我从小就喜欢你,就只喜欢你,我比那姓梅的好多了对不对?对不对?”
一连串急促的问话,你到底在问谁?
我哭了。
我等了你一生一世,为什么到现在你才肯说?
眼泪滑下。
我不甘心。
我咬牙切齿地大骂王景弘你太狡诈了!
什么叫用你百世孤苦换我一生幸福?
你骗了我一辈子负了我一辈子最后你一脸深情地说你他妈从小就只喜欢我一个人?你给我去死吧!
可是他却听不见。
任由我在帐中紧握双拳大声嘶吼,他却只看着那具肉身,一往情深。我看到我在原野奔跑景弘个子矮矮的在后面追赶,他拿着一束花喊着三保三保我找到了。我看到我站在旧巷被人轻薄景弘以寡敌众被打得遍体是伤却始终护着我。我看到他站在月洞门处听着我与皓云说话吹笛子寂寞的眼神像个小孩子。我看到雪花如蒲公英洋洋洒洒,景弘躺在我旁边黑亮的眼睛幽若明空。我看到在江南,我去找皓云回来晚了,那个身影站在驿馆之前提着灯笼一双眼眸悲伤难诉……我看到站在城门口我一次次问他我们要进去吗你会不会后悔?而他总是镇定地回看着我不发一言。这一生,原来我无论何时回首,都能对上他的眼睛。他一直在身后,凝视着我,只凝视着我。
不发一语是因为那愿望只要出口就会消失在空气。
可是王景弘你好胆小你是胆小鬼!
我们认识了这许多年,你却只敢对我的尸体说你喜欢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