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第3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甚至……我始终无法接受教训,承认生命其实就像那朵掌中白梅,脆弱而早早包含了某种隐喻的结果。
青石铺成的地板仿佛延伸至无穷远,雪粉精细如盐,飘飞自晴空而来犹如哪只手漫不经心地撒下。纸裹的灯笼在雪地里朦胧一团地亮着,黑暗无边无际由四方涌上,渐渐拢合。
皓云在商铺前面停下,松枝上的雪被压得沉沉的,发出小声的扑簌声响。他用没有提灯的那只手拢了一下飘散在斗篷帽沿下的长发,黑暗里,清澈的眼睛有着月色般绮丽却不会刺目的微光。
“天气好的时候,再一起喝茶哦。”
“嗯。”
“雪停了,去京城附近的山里转转也不错。”
“嗯。”
“……”
“……”
我像被王景弘附身了一样,只能笨拙地以“嗯”作答。嘴里和目光都苦涩得一塌糊涂。
然后,就那样转身告辞。
刚刚走过的地方,有被雪压折的松枝一下子落了下来。毫无预兆地,打在脚面。只是雪不是吗?轻柔、绰约、洁净……却终于使得刚挺在严寒中的松枝屈服在这丝毫没有痕迹的压力之下。
我下意识地抓紧领口,因奇妙的心绪回头,在分别的街角,我看到皓云的商铺前,静静地躺倒着一个人。白色的斗篷银色的帽檐上一圈雪白的毛针正缭乱抖动。白皙的侧颜横卧在浮起青筋的手背上。灯笼像一团火,因为跌倒已经烧破了纸皮,在雪的包围中熊熊而又寂静地燃烧。
张开唇想要呼喊,像被针直直刺入喉咙,只听到咯咯咯咯不断下坠的响声。凉风黑月雪色无边,呼吸也像消失掉一样,只有安静弥漫。
其后,一片慌乱。
商铺里的伙计被我大力拍窗的声音吵嚷到揉着眼睛骂骂咧咧出了门,看到晕倒在我怀中的皓云却又马上慌了神。点灯的声音,狗叫的声音,有谁惊惶失措喊掌柜的快来的声音,请大夫的声音……梅家在京内号子内有头有脸排得上字号的都连夜赶来嘘寒问暖的声音……大夫后来板着脸质问“这个人上次没死已是命大,为什么风雪天还要出门时”无人可以应答,安静得足以听到呼吸相交的声音……
宛如置身海底的夜晚,雪一会儿下,一会儿停。月亮一会儿显形,一会儿不见。于是有了月下飞雪的场景,像海中植物洋洋洒洒制造的海底雪那般美丽到接近虚幻。
我不能离开,也不能靠近。
就把头横靠在门柱上,呆然伫立,间或侧头看着纷扬而舞的寂寞飞雪。
皓云发起高烧彻夜神志不清。梅家的伙计知道他与我熟络,偷偷跑出来问我,知不知道谁叫傥来?他说他家少主,正在喊这个人的名字……
我微笑,说那是胡言乱语吧,因为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样一个人,然后用外袍裹紧自己,于夤夜时分离开。
寂寞行路,眼泪不自觉地滴淌下来。
月光惨白,照耀着已经停止,却由屋顶被风卷下的雪的碎屑。犹如光束照耀。风中挥舞的干枝宛若水中海草,满地寂寞在脚下粉碎成冰冷尘埃。
我又一次抛弃了皓云。
最后一次抛弃了皓云。
我想,郑和这一生,纵然胡乱潦倒也从未曾对不起过一个人。只除了梅九公子梅皓云……
第十二章 傥来之云·缥缈之峰
半月后,我与景弘第二次奉旨航海。
此次再无寻找建文帝的特殊使命,朱棣开始一心一意显耀大明国威,开通海上航路。
万事开头难,其后便依样行事,变得简单。
走在冬日的甲板,听着夹带冰块的河水与船身发出短暂清脆的碰撞声响,一面遥望蓝得可以吸入身体的晴空。
王祯佩戴着宝剑,在身后兴奋地走来走去,一面大声呼喊。二皇子教训他说他明明不通水性小心掉下去被河伯收做了女婿。于是随行的士兵们都笑了,我远远地站着,也露出微笑。
二皇子生性活泼,一定要跟船而去。于是祯儿也跟了来,算是保护者。景弘有些神经过敏,在河道口转入海前,再三叮咛,要他们留在舱内。犹豫地看了我一眼,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天气不错,可以方便行船。”我主动搭话。
“……听说梅皓云病了。”他沉默了半晌后突然开口。
“……”我没有说话。
“我以为你不会跟我走。”
我看他一眼,“郑和是奉皇命行事。”
“这样啊。”
“失望吗?”
他强硬道:“为什么要失望?”
我说:“你真是倔强。”
随后我们不再交谈,就并肩站着,看着渐渐转弯,变得开阔的海平线。
“那是什么?”我伸手,指了指骤然飞过的海鸟。
“是箭鸟。”景弘说,“书上有记载,此鸟啄尖而红,脚短而绿。尾带一箭,长一尺许。听说这是一种神鸟,海上起雾的话,跟着箭鸟飞过的痕迹行驶,就能找到正确的航线。”
“说不定有道理吧。”我说,“像候鸟总有自己迁徙的轨迹。即使眼睛不能看,依循本能也可以回家。”景弘看过来,黑漆漆的眼眸望着我,嗫嚅了几下,忽然问:“那个人呢……”
我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
“不是以前讲过那样的故事吗?”他说,“某个猎手被弄瞎了双眼,他后来……”
“原来是那个。”我诧异,“你还记得啊。”已经是多少年前讲过的故事了呢……神思一阵摇摆。忽然海面传来一声凄厉。
“射到了!射到了!”
呆然转头,看到二皇子和祯儿,两个人拿了弓箭,正兴高采烈地趴在航舷。名为箭鸟的神鸟以优美的姿势直坠海面……
“原来,箭鸟也有逃不开的箭。”我喃喃地一阵失神,把目光投向身侧。
“命中注定的箭吗……”景弘也低语着垂下了头,忽然笑了一下,说,“看来,这就是结局了吗?那个猎手,最后也是这样的宿命吧。”
我没有说话,被太阳神设计,而死在月亮女神手中的猎手,最后变为了天空的猎户星。只能彼此遥望的爱情,相隔着不可能变为现实的距离。
回头,小孩子总是特别残忍。为了炫耀箭法,而随意剥夺其他生物飞翔的自由。祯儿和二皇子,正在吵吵闹闹,争说那只鸟是由自己射下的。
一阵头痛袭来,太阳穴迸裂般地疼痛,我与景弘打了个招呼,便独自步下船舱,窝在了床上。
身体一阵阵发热,又一阵阵发凉。
我想睡觉,却做了仿佛没有止境的长梦。
我看到他坐在马车上,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一缕覆在额角的长发绵绵卷卷垂过了颈项。他总是轻手轻脚举止斯文,和我并肩行走也会小心地保持一段距离绝不轻易靠得太近。他在月下为我吹笛子,他问我想听什么样的小曲。然后景物骤然被撕裂消失,四面八方涌来海水,海底有飘浮的积沉物形成海底雪纷纷扬扬,往上望,看到一轮动荡的白色之月。我在梦里呼吸困难如中梦魇。挣扎着醒来发觉满身是汗。
而船身已停,有人匆匆跑来禀告说,船撞到了一角冰山,不过无碍,正在修理。
一时茫然,几乎不知身在哪世。
有人从外面进来,依稀觉得该是皓云。他该拿着碗汤,步声轻柔。他说这是今日新自海中钓到的银鱼,我亲手煮的,你尝尝……
“三保!外面有鲸鱼啊!快来看!来看!”
但是祯儿的大嗓门,马上,把上一个画面变成了幻觉。踉踉跄跄地被他拽上甲板,他惊讶地问我:“怎么手心里全是汗?”
外面天已经黑了,但海上星光闪耀,映照浪花洁白。有长须鲸正悠然摆动缓缓行过,船上的人屏息敛气,瞪目而视那海花开路的海中奇景。
景弘注意到我,他总是有这种本事,能在人山人海中,第一个发觉到我,然后毫不迟疑向我走来。
他说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就出来了,然后脱下他的斗篷呼啦展开围在我的肩膀。
不知是否夜露沉重,总觉得斗篷冰凉且沉。披在肩上,带来只有无形的重量。景弘斥责祯儿,说他不好好做事,下次绝不再带他出门。二皇子看热闹般地在一旁笑,用手指敲了敲祯儿写满沮丧的额头。
因在海上,脚下的世界虚浮不定,令人升起无端错觉。
与上次出航一样的环境,只是因为少了一个人,整个航线都变得抑郁安静。景弘像敏感地察知了这点似的,常常一言不发地默默跟在我后面。我每次回头问他有什么事,他又怔怔的说不出什么。
我笑了,我说:“景弘你好笨。小时候你什么都要直接说出来。长大了,却又什么都不再肯说出来。然后你总是吃亏,每次我在一边看着,都会替你担心着急……”所以我才总是偏向着你。
就算是你不对,你错了,我也会护短不允许人家说你。
一直都觉得你好笨,不这样袒护你不成,不格外照顾你不成,你没有我不成。但是,但是……其实笨的人,也许是我自己。
我转过头,让自己尽力转过头。无数次发觉景弘在人群中看我,那是因为我也会下意识总是寻找他的视线。
我让自己看着眼前开阔的蔚蓝海水。
脚下飘浮,心却出乎意料的坚固。
抛却习惯、抛却不舍、我真心喜欢的人,可以与我意气相投的人,其实总是一再被我舍弃的皓云才对吧。
“你对我的感情,根本就不是喜欢,你只是想要一个人,固定的一个人,和你一直在一起。”头也不回,我第一次对景弘说出残酷的话,但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并非赌气。
然后,就像害怕见到景弘的眼睛,那双我只要看到,就会千百次投降的眼睛。我用手按住景弘刚刚披在我肩上的斗篷,匆匆地回到舱下。
骄傲地仰着脸,这一次,我不想再回头。
在凤阳时我央求景弘一起离开,他笑我。
修报恩寺时我让他一起离开,他又笑我。
回京时我请他和我一起走,他还是笑我。
第一次航海回归,在城门前,我最后一次求他,他还是什么都不肯应承我。
景弘的心,我无法懂得。千百次思考,只能让我越发痛楚。我恨自己为何如此没用,一定要央他和我一起走。我有那么多抽身而退的机会,只有我愿意,我随时可以离开。
大明山川,江河秀丽。我又不是建文帝,朱棣不会派人寻觅。我大可逍遥游走,不必与谁为奴为婢,也不必卷入任何复杂的政治激流。
海面开阔,吹来盐味的海风。
我突然又一次,对生活萌生了一种美好的想往。
对,这次回去,我要去找皓云道歉,我要把以往想要说而没能说的话,都统统讲给皓云知晓。
如果是那个人,他一定会带我走。
然后这一次,我也会珍惜他,待他好,再也不辜负他任何一个表情一个微笑。
船就这样开开停停,二皇子年轻机警,很会与人打交道。在他的帮衬下,沿途与各国的生意往来,也异乎寻常的顺利。
那支箭鸟的尾羽,我向祯儿讨了来。
我把那箭状的尾翼钉在舱壁。
景弘一脸淡漠地问我是否归心似箭呢。
我装作根本没有听到的样子完全不想回答。
——也请你尝一尝这般没有回音的苦涩吧。
——希望你也能感知一下何谓苦闷的恋情啊。
不过像你这种总是面无表情的家伙,是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