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煤-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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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能这样呢,嫌我刷得不干净吗?”
宋长玉说:“不是。”只好把碗放进水盆里。
明金凤把碗刷得有些响,说:“我看你心里只有唐丽华,别的人你谁都看不起!”
明金凤主动提到唐丽华,这又是宋长玉没有想到的。对明金凤的话,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问:“你怎么知道唐丽华呢?”
明金凤说:“谁不知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
明金凤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是埋怨他看不起她。这闺女有些急了。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他第一次把明金凤叫成金凤说:“金凤,你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呢?”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跟明金凤说什么,只说:“我有我的难处,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当晚,宋长玉给父母写了回信,在信里他撒了谎,撒了大谎。他不承认撒谎有什么可耻,相反,为了不让母亲生气,为了避免父母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或者说为了对父母尽孝心,他认为撒谎是必要的。不撒谎就是不孝。他说他在矿上干得好好的,一些对他不利的传说都是谣言,都是无中生有。为了让父母相信他的话才更可信,他说他正积极要求入党。他已经向采煤三队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党支部把他列为要求入党积极分子和发展对象,正在对他进行重点培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到明年党的生日,他就有可能成为一名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的预备党员。在矿上通讯员学习班学习期间,好在他又跟宣传科的人要了一些稿纸和几个信封,现在仍可以用印有浅绿色矿名的稿纸和印有大红字的信封给家里写信。寄信的同时,他还给家里寄了钱,在汇款单上写的是跟信封上同样的地址。钱是物质性的,可以为信的内容提供有力的佐证,还在继续给家里寄钱,说明他并没有丢掉工作。
宋长玉是忧郁的,他的忧郁是一种表情,更是一种心情。忧郁几乎渗透到他的性格当中,变成他性格的一部分。见到生人,他往往显得慌乱,像是有些怯生。在和人的交往中,他总是把自己放在比较低的位置,别人跟他说一句好话,或对他笑一下,他都觉得很温暖。他愿意一个人独处,看天看云,看地看水。看着看着,他就走神了。如同梦游的人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一样,他不知道自己的神走到哪里去了。在走神的时候,他的神情是木然的,还有一点发呆。他不爱说话,有时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他也不着急。但有时,他愿意跟花儿说话,跟草说话,跟蝴蝶说话,跟蚂蚁说话,话说得还挺稠。在无人听到的情况下,他偶尔会唱唱歌,或唱一段地方戏。不管是唱歌还是唱戏,他唱得都是慢拍,都是长调,都是忧伤的曲子。常常是歌和戏还没有唱完,不知不觉中,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的忧郁不是装出来的,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他是真忧郁,真愁苦。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种忧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第一次看见母亲掉泪的时候,或许是高考落榜之后,抑或是离开唐丽华和乔集矿的时候。反正他的忧郁眼神儿里有,眉头上有,呼吸里有,话语里有,甚至连他的笑里都带有一丝忧郁。像宋长玉这样的年轻人,具有忧郁情绪和忧郁情调的人不是很多。多数年轻人都是无忧无虑,甚至没心没肺,吃凉不管酸。正因为如此,宋长玉的忧郁在人堆里有些显眼,低调的显眼,不想显眼的显眼。不管他到哪里,人们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应该说他的忧郁是有一定感染力的,他已经把明金凤感染了。明金凤或许认为他的忧郁是一种成熟的标志,是一种男人的魅力,是人生不足百常怀千岁忧的幽远情怀,非常值得她效仿。明金凤也开始沉思,开始走神儿,并一口接一口叹气,好像已愁得不成样子。宋长玉注意到这一点,也意识到了他的忧郁所产生的效应。既然忧郁不是一种病态,既然忧郁能引起别人的同情、喜爱和共鸣,他不妨继续忧郁下去。也就是说,如果他的忧郁以前是不自觉,现在变成了自觉,变成了赢得明金凤芳心的一种精神武器。
17、赢得信任
秋凉时,明守福给砖瓦厂买煤,也顺便让人用手扶拖拉机给自家拉了一车煤。煤是明煤末儿,需要掺上一些粘土,打制成蜂窝煤,才能烧锅做饭,冬天才能放进炉子里点燃取暖。打蜂窝煤是一项重体力劳动,程序是,先把煤和土和成煤泥,和得恰到好处,把圆筒状、里面焊有多根钢筋棍儿的铁壳子制煤机往煤泥上使劲一扣,将煤泥扣满,然后拎到一个平整的空场子上,双手的大拇指像摁注射器似地摁下煤机底部一个可上下活动的圆形铁片,一块布满窟窿眼儿的蜂窝煤才能脱出来。俗话说,脱坯搭墙,活见阎王。做蜂窝煤的劳动强度不比脱坯搭墙低。这样的劳动明守福已不大适合干,他的腰有些发硬,打蜂窝煤时光是弯腰他就受不了。明大婶儿托人给大儿子捎话,让大儿子抽空回家给家里打煤。话捎去了,却迟迟不见大儿子回来。不用说,大儿子对这项劳动也有些害怕,得懒就懒,得拖就拖。有一天,宋长玉到明大婶儿家看见了那堆煤,问怎么不把煤做出来呢?明大婶儿就骂她的大儿子,说大儿子是懒鬼脱生的。宋长玉说:“别让大哥回来了,我来做吧。”
明大婶儿说:“这个活儿太累了,还是等你大哥回来吧。他在救护队成天价也没啥事,吃得粗胳膊粗腿的,该他给家里出点力了。”
宋长玉说:“越是经常不干活的人,猛一下干这种活儿越受不了。我干活儿干惯了,这样的活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那可是太劳动你了!”
宋长玉说干就干。他用架子车拉来了黄土,把煤倒腾到院子外面,在一块空地上摆开了战场。他一上来就干得很紧张,既要速度,又要质量。汗水湿透了衣衫,脸上和衣服上都溅了不少煤点子,他全然不顾,好像把自己豁出去了。脱煤必须先远后近,留够距离和面积,蜂窝煤才摆得下。为了抢时间,他在煤泥与蜂窝煤之间大步走都嫌慢,索性来回小跑。明大婶儿让他慢点儿,不要着急,今天打不完还有明天。他嘴上哎哎着,答应了明大婶儿,腿上却跑得更快了,简直像织布的梭子一样。他打定主意,今天要在明家好好表现一下自己,让明家的人知道,别看他看似文弱,其实他是很要强的,很有力气的,也是很能干的。他不仅有力气,还有志气,不仅气力大,耐力也大。明守福夸过他了,说他有一股子不怕吃苦的劲头。对了,他要把不怕吃苦的劲头进一步发挥出来,发挥到极致,最好能吓明大叔一家伙。他心里已经认可了明金凤,这一切都是冲着明金凤来的,都是为了能得到明金凤。他完全改变了在乔集矿使用的策略,他不给明金凤写信,也不主动和明金凤接近,除了暗暗给明金凤递一点秋波,就那么把明金凤抻着。他必须从外围开始,先做明金凤父母的工作,得到了明金凤父母的好感,才有可能得到明金凤父母惟一的宝贝女儿。不然的话,哪怕明金凤一百个想跟他好,明金凤的父母不同意也是枉然。好比明金凤是一株樱桃树,树周围却埋有地雷,要走近樱桃树,并把樱桃摘下来,他必须先起出地雷。而明守福明大婶儿就是保护明金凤的地雷,他现在所做的就是排雷的工作。你别说,蜂窝煤的样子还真像地雷,他把“地雷”起了一个又一个,已把“地雷”整整齐齐摆了一大片,“地雷”还远远没有起完。“地雷”之一的明大婶儿把一大茶缸子茶端过来了,另一只手还拿着擦汗的毛巾,让宋长玉擦擦汗,喝点茶。宋长玉接过毛巾擦擦汗,又接过茶缸子,一口气喝下去上半茶缸子茶水。明大婶儿问他累不累。他说没事儿。明大婶儿说:“你真的怪能干呢!”宋长玉笑了笑,接着“排雷”。他在心里大声说:“我当然能干了,把你的闺女嫁给我吧,我保证让你们的闺女有吃有喝有钱花,不会让你们的闺女吃亏!不要抓着你们的闺女不放手,错过这个机会,你们的闺女就找不到像我这样能干的小伙子了。连矿长的闺女都愿意跟我谈,找你们的闺女,我已经是退而求其次,你们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地雷”没有爆炸,宋长玉没遇到什么危险,不过他的确有些累了。他觉得腿上的肌肉在抖,好像腿筋也在抖,双腿有些发软。他还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许抖,再抖我抽你!”他把腿踢了踢,并使劲往地上跺了一下,腿果然不抖了。
只用了一个上午,宋长玉就把一车煤全部打制成了蜂窝煤。一大片蜂窝煤横成排,竖成行,在秋阳的照耀下闪着乌油油的油光,很是漂亮。
明金凤不干了,宋长玉正在食堂吃饭,她气哼哼地跑回家里,质问妈妈:“你们家是地主吗?宋长玉是你们家的长工吗?哪有你们这样用人不当人的!”
妈妈正在灶屋做饭,见闺女气得脸都黄了,问:“你这闺女怎么了?谁惹你了?你怎么跟吃了五斗枪药一样?”
“谁惹我了?就是你惹我了。我问你,人家给咱家干了一上午的活儿,你为啥不留人家在咱家吃饭?”
“谁说我没留!我一说让他在咱家吃饭,他就跑了。”
“我看你还是耍虚招子,不是诚心诚意留人家吃饭!你买菜了吗?你准备让人家吃啥饭?”
“我准备给他杀鸡吃。”
“鸡杀了吗?”
“杀鸡还不容易嘛,逮住就杀了。”
“容易为啥不杀!要杀就该早点杀,我看你根本就没打算杀。你们这是欺负人家,看人家是个外地人,看人家的父母没在跟前,就欺负人家!” 明金凤的眼泪流了下来。
“金凤儿,你咋能这样说话!你妈是欺负人的人吗?你妈啥时候欺负过人!”
这时明金凤的爸爸从外面回来了,问:“怎么回事儿?你们娘俩怎么了?”
“怎么了?问你闺女吧。小宋帮咱家打了煤,就因为小宋没在咱家吃饭,你闺女生气了,厉害得像是要吃了我。”
“谁要吃了你了!你光让人家干活儿,不让人家吃饭,就是说不过去,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明金凤的眼泪流得更汹涌,几乎哭出了声。
当爸爸 的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也认为,小宋出了这么大的力,不留人家吃饭是不合适。
明大婶儿还是强调她确实说过让小宋在他家吃饭,而且说过不止一次,可小宋非要走,她总不能去拽小宋的胳膊吧。
明守福说:“我看这样吧,哪天我专门请小宋到咱家吃顿饭,喝点酒。我看宋长玉这孩子不错,很懂事儿。”又说:“我看煤都打好了,还以为是志刚回来了呢!”
明守福一提大儿子明志刚,明大婶儿像是总算找到了出气的对象,说:“不提你儿子我不恼,提起你儿子气死我!我托人给他捎了两次话了,让他回来,回来,他就是不回来。你说要这样的儿子干什么!用着他了,他就跟你拉硬屎,养这样的儿子还不如不养!”
明金凤见爸爸妈妈之间起了内战,擦擦眼泪回食堂去了。
估计明金凤已出了院子,明大婶儿对丈夫说:“我看金凤儿这妮子可是看上人家小宋了,你可得小心点儿。”
“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眼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