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豆豆溪(王地山 著)-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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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我,孤立我,否定人的转变需要有个过程,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有人说我根本不像个犯人,试问犯人的形象该是怎样的?我认为犯人虽被剥夺了政治权利,仍拥有人格和自尊,努力学习积极劳动就是具体的表现,莫非俯首贴耳摇尾乞怜才像是犯人?我和你们是同样的身份,监督是相互的,你们可以监督我,我同样可以监督你,我又不是鸦片或海洛因,怎么会有麻醉作用呢?你们不和我接触,又怎么知道我有麻醉作用呢?有人显然是把我当垫脚石,企图伤害我来表现自己,这不是犯人应有的态度……”
哨音响了,值班干部喊全体集合,我还想继续说下去,赵干事宣布散会,对我的批判也就不了了之。我不知道我的总评是通过了,还是没有通过。
出入意外的是,这次思想交锋后,我的处境明显好转。翌日清晨,比我年长的李尚鹄就笑着说:“你昨晚的发言如诸葛亮舌战群丑,有理有利有节,把那些七嘴八舌的应声虫洗刷得体无完肤。”李金友还说:“一心朝自己的道路走,他们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吧!”,以后,与我接近的人一天天多了起来。
43李金友真逗
在水田组,李金友是主动和我亲近的第一人。
他原是彭县(现为彭州市)山乡的民办教师,年轻力壮,生了一脸麻子,但五官端正,经常露出一副亲切的笑容,喜欢唱歌,歌声高亢婉转而圆润,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平时,人们都称他李麻子,他朗声答应,我却从不使用这个不礼貌的浑名,不是直呼其名,就是尊称他为李老师或李歌手。我对他的尊重,换来他的善意和敬重。
学习时,他爱读报,主动拿来报纸,长声吆吆地读着。抑扬顿挫,声震屋梁,却常读错别字,如把老挝读为老过,袭击读为龙击,歼灭读成忏灭,鬼鬼祟祟读为鬼鬼崇崇。他读别字从不遮遮掩掩,蒙混过关,读得清晰洪亮,引起阵阵讪笑。干部不在场时,那别字更是错得出奇。余大周笑说:“李麻子,你当年如此教学,岂不误人子弟?”他嘿嘿一笑:“四川人生得憨,认字认半边,鄙人文化浅,望各位多包涵。”我怀疑他有时是故意读错,以引起哄笑效应,调剂气氛。下了学习,他常将无把握的字,不熟悉的人名、地名、典故向我讨教,我一一作答,他便笑着说:“你是一部活字典。”随即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显得诚实可爱。他讲话比较随便,心直口快,敢于议论干部长短和值星员的是非,特别见不得那些阳奉阴违口是心非的值星员,称他们是“红毛犯人”、“没良心的*虫”。
我和他都喜欢唱歌,工地上唱,寝室里也唱。当时适宜犯人唱的歌曲越来越少,他便设法找来曲调温柔婉转的歌曲,如《毛主席是我们社里人》《毛主席来到我们农庄》《格桑花》等。我俩按简谱合唱,引得人们侧目而视:“鸡叫鹅叫的。”我问他为何这样乐观,他说:“生性如此。你在宣判大会上还笑,不是比我还乐观吗?”
他有的是力气,不怕赃活累活难活。出牛圈肥是一项耗费体能的沉重劳动,在臭气薰天的牛圈里,用猪八戒那样的钉耙,把一层层浸透牛粪的茅茅草勾起来,装在撮箕中如一匹匹干盐菜。李金友负责给大家装背篼,一次装三四撮箕大约百多斤。对那些平时提劲打把的值星员和积极分子总是装得满满的,轮到我时,却只装些尚未被牛粪沤烂的干草,轻飘飘的,高喊:“走,下一个!”分明是关照我,事后还对我说:“炊事员的瓢儿长眼睛,我装背子也长眼睛,按照阶级路线办事。看人说话。”
在学习讨论会上,他大声发言说:“我家三代贫农,共产党使我翻身得解放当了人民教师,怎么可能反党反社会主义呢?唯一的原因是经不住三年特大自然灾害的考验,如今想起来真是痛悔万分……,下来却对我说:“人生下来就有吃饱饭的权利,受教育的权利。一个社会连这个权利都剥夺了,还像话吗?”他认为自己犯罪是社会造成的,他不过要求吃饱甄子饭而成了*,l3队中许多人够不上*,也不是反革命,只不过在会上非要那样表态而已。
我觉得李金友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无论在哪个人群中,都会给人们带来快乐,他那宽厚的同情心,从不伤害同类的德性,使我对他怀着永恒的尊敬。
44最可爱的人
李尚鹄比我年长十来岁,不修边幅,像位黑脸包公,原为志愿军某部副连级作战参谋,懂军事,转业后在永荣矿务局工作。他性格直率,好打不平,霍中队长不认识“鹄”字,叫他“李上告”,说:“你好大胆,判了二十年还想上告?”
星期天,我们在坝子里补衣服,我对他说:“老李,我在1962年春就知道你的大名了,难得在这里幸会。”接着说起我在动力厂筹办改造成果展览时读过他的判决书,说他与一伙人在劳教中不思悔改,仿铁托的榜样,组织了一个中国共产主义同盟,阴谋颠复无产阶级专政,为首的主席李克非被判处死刑,李尚鹄判了二十年。他听了大吃一惊,说:“真是胡涂官判胡涂案,李克非不是主席,而是秘书长。”他迄今才知李克非已不在人世,那个集团里的人分别送到了不同的劳动场所,到苗溪的只有他一入。
李尚鹄谈及抗美援朝,非常敬佩彭德怀指挥有方,以劣势兵力打到三八线,逼使美国在停战协定上签字。他常同我讨论朝鲜战争的得失,并与当时正在进行的越南战争加以比较。美国对越南*共和国实行狂轰滥炸,越南人民军先后打下一两千架美国飞机,劳改队中一些历史反革命分子不相信我方公布的战报,说:“打下那么多飞机,恐怕用纸糊都搞不赢。”我和李凭常识判断:战报需要核实,我方的战报是真实可信的,反映了空战的惨烈,这些飞机不太可能是高射炮或高射机枪击中,而是苏制地对空导弹厉害。越南战绩辉煌,主要是中苏两个大国支持的结果。
李尚鹄性格暴躁,好与人争执,甚至说:“这种日子太难受,真想跟他们拼了,反正是一条命。”我劝他:“眼下只有忍辱负重,逃跑很难成功,搞组织活动也不现实,你们已有教训,只有以合法斗争求生存,以生存求发展。在这里,我们可以学习,研究一些问题,从底层看问题可能更清楚些。”他点头称是。
熊绍武出身贫农,与我同龄,土改后参军抗美援朝,曾任炮兵副排长,共青团员,作战勇敢,转业后到供销社工作,l957年整风中,党支书动员共青团员带头鸣放,他说:“共产党让我翻身,又当了干部,我没有什么鸣放的。”老支书便深入启发:“你提不出意见,听到别人有什么意见也可以提呀,党的政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几次个别谈话解除顾虑,再不提点什么意见看来是不行了,便在会上说:“目前农民对统购统销有些意见,认为统得太死,购粮过多,有些人反映不够吃。”老支书立即表扬,说:“这个意见十分中肯,大家应向老熊学习。”曾几何时,整风转入反右,供销社单位小,捉不到大鲨鱼,便把这位曾是最可爱的人大会批,小会斗,说他是向党猖狂进攻的右派分子。他一万个想不通,找到那位面容慈祥的老支书:“是你一再让我给党提意见,如今竟这样整治我!”老支书一脸尴尬:“这都是毛主席、党中央的号召,怎么,你还不服?”于是,被开除公职和团籍,送去劳教。平心而论,他在劳动期间尚未受到过多的折磨,喊他在炊事组当炊哥,还有饱饭吃,但他一直认为受了愚弄,从心眼里反对这种愚弄普通人的社会制度。此时他在415那个劳教单位里结识了一些知识分子,他们向往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者联盟,主张走另一条社会主义新路。他觉得那些人很有思想,希望和他们走在一起。后来,东窗事发,熊绍武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他劳动很努力,也非常悲观,认为这辈子算完了。见到我成天乐呵呵的样子,不是唱歌,就是开玩笑,也不上诉,并没有把二十年徒刑当回事,便不解地问:“王眼镜,你为什么会那么乐观?你不觉得身上的沉重压力吗?”
我宽慰他:“乐也是过,愁也是过,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我原判十四年,还不满一半,如今又加六年,服刑期才三分之一。命运注定我要在这里度过很长时间,这里有这样多同命运的人,我们又无家室之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想到这里,实在用不着唉声叹气,也许这正是命运对我们的考验。”
夏联松是刚投入劳改的新犯,与我同龄,也是曾入朝作战的志愿军战士,迄今还保存着当年穿过的军大衣和漆有“赠给最可爱的人”字样的口盅,圆圆的脸,端正的五官生来带一脸福相。他是富农家庭出身,当年卫国保家自愿参军,家庭便成了“光荣军属”;转业后回乡当农民,仍按富农待遇,妻子离了婚,到外省嫁给另一名现役军官,留下一子一女。他吸取教训,和另一位贫农女儿结了婚,但厄运还是未饶过他。一次,一个贫农出身的小偷到他家偷猪,被他捉住打了一顿,“社教”运动中他因此被定为阶级报复,判处有期徒刑l5年,他自然也想不通。他是从小受党的教育成长起来的,在部队中一贯积极,成为共青团员,多次受奖,怎么转业后却变成了阶级敌人呢?
他大概只读过小学,却渴求文化,在部队向文化进军中是积极分子。他信赖文化人,便主动与我接近,希望能学点什么。队上图书室里只有一些枯燥的政治读物,好不容易找到一本《南方来信》,作为精神的慰藉。我也常宽慰他:“哪棵树上没有冤死鬼?自古以来,总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历史会澄清一切。苏联在二十大以后就组建了谢列平为首的甄别委员会,你耐心地等待吧!”我给他抄了西蒙诺夫的《等待着我吧》,他很感兴趣,他那朴实而执著的新妻正在等待他呢!
除了水田组,我在其他工区也结识了一些伙伴,如三区的卢泽民,身材颀长瘦削,随时保持立正姿势,胸脯挺得很直,抽着烟斗,显得清高而矜持,操北方口音,略带口吃,但思路清晰,系唐山工学院毕业生,学机械制造。他原在成都某信箱技工校任教师,因收听外台,给香港某信箱写信而被逮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我说:“你学理工科,有一技之长,将来必有所用。”他说:“你学文科更好,我没有机床就不能制造工件,你随时可搜集素材,把形象贮存于脑际,把故事融汇在心底,一有机会便可展示华章。”我们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互相鼓励,“未来是属于我们的,绝不要悲观失望。”
卢泽民常与伍大荣谈心,伍大荣旧时在西北任战地摄影记者,对西北的风俗民情、官场轶事很熟悉,常谈起张治中、马鸿逵、马步芳在西北的故事,老卢说:“老伍胸中有韬略”,我向他请教,他非常随和。
我还结识了霍中队长最讨厌的傅少安。傅当年已四十出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自谦说在英国留学时间不长,才疏学浅。他年纪较大,体力差,搞农业活很吃力,提起队上的干事,他一句话定评:“讨厌至极”。那一年,还从浙江某劳改农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