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历史-第1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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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许丞相胸口起伏,嘴角不住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许丞相,”一个黄袄参护(5)从埂上匆匆跑来:“贡王千岁(6)请您过营议事。”
许丞相又狠狠瞪了侄儿一眼,整整身上的旧红袍,快步往贡王大营方向走去。
“你这愣小子,唉,让我怎么说你!”
许丞相的一瘸一拐的背影在苇丛后已不见了半点踪影,老根这才撂下铁锤,埋怨道:“连贡王千岁调你叔他老人家回话,也要用上个请字,你倒好,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姑山,小姑山的事情能全怨你叔么?咱们水营那会儿千百号船不假,可那都是些民船,七长八短的,弟兄们又都是打鱼撑船的出身,没打过大仗,你那会儿就在先锋船上,又不是不知道这茬!”
泥鳅神色虽仍不愉,声音却低了许多:
“根叔,不是小侄乱怪好人,那桩事情就算全怪不得他,可从丁巳年到如今也五年了,我们水营的天地越转越小,如今倒好,万里长江,剩得不足十里,连龙江船厂(7)都混没了,妖崽子们见天飞船架炮,耀武扬威,天京城也让妖营妖船给围上了,您说,您说我这心里,能不、能不……”
“唉,”老根幽幽叹了口气:“你当你叔想么?你们许家,在湖南老家那是出了名的造船世家,这拖罟、长龙、快蟹、三板(8),嘛子没得造过?可你叔千辛百苦自上游偷买来造船的好木料,都叫天京城里各家千岁一张挥条调去修了王府,天京周遭,只得泡桐、雪松,成不得大材,浸不得江水,你叫你叔嘛子办法?”
泥鳅的声音更低了,神色也渐渐有些不自然:“这个,根叔,您不是不晓得,酸天义熊大人和小侄同一天入的圣营,当初都在我叔船上当圣兵,如今人家上岸五年,已做得天义,高过我叔六级,我叔自个儿不长进也罢,累得我们这些手下也升不得官,这心里头儿……”
“娃崽啊,都嘛子时候了,还官不官的,你啊,让叔我怎生骂你才好……”根叔越说越低,越说越慢,悠悠语声,很快湮没在铁锤斧凿的乒乓声,和春风里,雨打芦苇的沙沙声里了。
贡王梁凤超的王府——其实不过是个画了些龙凤的茅草顶木板屋,几处破洞用黄布遮挡着——就座落在九袱洲深处,一个长满桐蒿的高阜上。
贡王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张白净的脸上,稀疏长了几根黄胡子,见许丞相挑帘进来,正欲长跪行礼,急忙抢步扶住:
“莫多礼,莫多礼,地上都是水。”
他扶着许丞相在废船板打成的板凳上坐定,方才正色道:
“适才接得朝旨,水营,船厂,皆不必存了,管下兄弟,统由酸天义熊有方铺排调用。”
许丞相猛地立起身来,紫脸一下子黑了大半:
“千岁,卑职无能,破不得阵,可咱水营、咱水营……劳烦千岁转奏朝中,千错万错,错在卑职一人,乞将卑职抵罪,留下天朝水营这一点油香根罢!”
贡王神色黯然,抚着许丞相的肩头,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叹道:
“本藩曾做过江南水师天军主将,如何舍得裁这水营?只是尔知道否?尔过江方一日,担子、乌衣,俱已胜守(9),大江以北,天国已无寸土,以后这粮,怕也没得运了。”
他顿了顿,又道:
“此番合队,尔便不必随过去了,算来尔也是水营老将,这许多年,天福天禄,少尔一份,天王府看门的董三木瓜儿,也封了梦王(10),尔便无功也有劳,待本藩修书一封,保奏尔入朝……”
“千岁,”许丞相打断贡王的话,语调已恢复了平静:“无需如此,小卑职舍不得管下兄弟,也舍不得这大江。”
贡王望着许丞相乞求的目光,和饱经风霜的紫膛脸,再不多言,只重重点了点头。
许丞相的一瘸一拐的背影在苇丛后已不见了半点踪影,贡王伫立在高阜上,一双眼睛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浸湿了。
“轰!轰!”
耳畔忽地几声炸响,洲上水鸟,扑簌簌惊起一片,也不知是雷声,还是江南江北,那没完没了的炮声。
注释:
1、仪凤门:天京(南京)城内城门十三,北面临江,为神策、金川、仪凤三门,仪凤门入民国后改名兴中门,后因修建穿城小铁路拆毁,现仅存地名;
2、双抬炮:两人使用的抬枪,发射小铁丸,火绳点火,前膛装填,是老式火器;
3、拖罟是两湖一带的船型,又称钓船,体大船坚底平,能多安炮位而不耐风浪,适合内河航行,湘军水师初起主要活动于长江中游和内湖,拖罟主要用为旗舰,曾国藩坐船就是一条大拖罟,后期进军下游,拖罟也用于江上作战,红单则是广东商船,因尝用于外洋交易,领有海关红单而得名,船大底尖,能耐风浪,三面安炮可达四十余门,是广东水师常用船型,甲寅四年,清廷调部分红单船入江,以后这种船型便成为长江下游水师的标准战舰;
4、彭玉麟,附生出身,湘军大将,丁巳七年小姑山之战全歼天国水师余部,因小姑山侧有彭郎、小姑二矶相对,故其得胜后尝题诗崖壁:“书生笑率战船来,江上旌旗耀日开;十万貇貅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
5、参护:太平军王爵的护卫称参护;
6、贡王:梁凤超,初为天海关正佐将,封敛天安,旋升义爵,任江南水师天军主将,后封贡王,主九袱洲防务,癸开十三年五月十六日,九袱洲失陷,与所部将士及家属两万余人全部战死;
7、龙江船厂:天国于郑和龙江宝船厂旧址设龙江关及船厂,打造八桨船和龟船,壬戌十二年四月被湘军曾国荃夺占;
8、长龙、快蟹、三板:都是湘军水师的船型;
9、胜守:太平军术语,就是败退;
10、梦王:董金泉,小名三木瓜,天王府守门人,因常能见到天王,当王爵滥封时,亦得梦王之封,时年已近七十,为目前所知天国受封时年纪最大的王爵;
………【(三)】………
“别别,许叔,许前辈,”熊有方满面通红,一把扯起拖着一条瘸腿,哆哆嗦嗦正要跪下行礼的许丞相,按坐在帐篷一角的木桩凳上:“小侄自入营,便在您老船上当圣兵,叫您跪我,这不是要折小侄我的寿么!”
许丞相感慨地看了熊有方一眼,旋即挣扎着站起身来:
“这,唉,上司官不在,我也便不客气倚老卖老了,不瞒你说,让我这个快奔五十的半老头子,整天对着你一个后生小弟长,小弟短(1),也着实。(看小说到顶点。。)……不说这个了,水营合营大小官兵牌面一百六十七人,牌尾、能人(2)四十二人,书手先生一人,船厂工匠五十五人,八桨船十七号,能下得水者十一号,喏,这便是兵册船册,点点数罢。”
熊有方双手接过,交给何得金:“得金,你去点罢,我又不识得字,许叔,您老腿脚不方便,便在小侄阁内(3)管管能人,如何?”
许丞相摇摇头,苦笑一声:
“我虽是个无用的人,却委实闲不住,你若看顾我这个老表,便留下这船厂、工匠给我罢!”
“乒乒乒!”“乓乓乓!”
芦苇深处,单调刺耳的锛凿斧锯之声,和着洲上稀疏灌木上嘶哑地蝉声,没完没了地被湿热的江风,送进江边垒上,那些穿着又脏又破的冬衣,捂着咕咕叫唤的饥肠的天兵天将耳朵里。
“喂,我说泥鳅哥,你能不能求求你叔,莫敲那破船帮子不行么?”熊小麻靠在竹枪上,正用他脏呼呼的小手指头,使劲塞着自己的一双耳孔。
泥鳅哼了一声:
“我说,我说他也得听呢!一天才喝四两粥,大热的天,腿脚还不方便,也不晓得他哪儿来的偌大劲头!”
“你懂什么!”
何得金平静的语声在身后响起,二人急忙躬身:“大人教训得是!”旋即又直起腰,噗哧笑出声来:“教训了嘛子么。”
何得金也忍不住笑了:
“圣贤、不,前人尝云,熟能生巧,许丞相如此,便是不欲工匠们手生,断了咱天朝船厂的油香根罢!”
熊小麻咬着手指头,不说话了;泥鳅却又哼了一声:
“手生手熟,却又有个逑用!江北没了,江南头关、三汊河、观音门、草鞋峡都没了,咱那几条破八桨船,如今也便办得偷鸡摸狗一般,乘着月黑风高,朝神策门里偷送几船洋商船私卖的米粮红粉,还有城里那些戴黄头巾的大老爷们一天也离不得的洋酒洋烟(4)了罢?何大人,你读过圣书,也读过妖书(5),你便教训教训我这粗人,这般闹法,江山打得通不?”
何得金一怔,一时竟作答不得;熊小麻拉了拉泥鳅衣袖:
“泥鳅哥,莫这般想,前番天将(6)大人讲道理(7)时不是讲过,万事皆有天父主张天兄担当,总不用慌,天下太平漫漫来……”他忽地一苦脸:“不说了,这肚子里的馋虫,却死也不肯漫漫来的。”
何得金干咳一声,换了个话题:
“泥鳅,闻得你一手好单刀,如何,让我见识见识?”
泥鳅一听单刀,登时来了劲头儿,顺手扒下破靴子一扔,紧了紧断作三截又接起的腰带,抽刀在手,退后数丈,立个门户,便窜高伏低舞将起来。
“好!”何得金赞赏地频频点头,熊小麻更是连连鼓掌,泥鳅听得采声,顾不得腹中无食,脚下步伐加快,手中刀更是舞得花团锦簇一般。
“好个逑!”
熊有方不知何时站到了圈外,抱着胳膊,冷冷地说道。
泥鳅的手眼身法步一下全僵住了,举刀站在原地,练不是,不练也不是,何得金和熊小麻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摸不着头脑。
“那几两稀粥食得有气力折腾了么?若果有气力,好生练练鸟枪抬炮,少弄这些唬人的物事!”
熊有方啪地扔下一个油纸包,一甩破袍袖,黑着脸走远了。
“哥这是咋了?他平素不是最喜欢刀法?”
熊小麻满脸困惑地蹲下身去,捡起油纸包,打开,里面黑乎乎的,包了三根烧焦的苞谷。
“我说么,哥老是这般,刀子嘴巴,豆腐心肠,何大人,泥鳅哥,给,你们大人吃大的,小麻年纪小,吃这根小的。”
何得金笑了笑,接过苞谷,在衣襟上擦了擦,便往嘴边送。
泥鳅却浑如未觉,一双眼睛,失魂落魄地望着手里的单刀,炽烈的阳光下,刀华湛湛,仿佛江水的回波。
“小子,你也想学人家有方上岸?有方一手好单刀,军中人称‘鬼见愁’,你便再修行十年,怕也比不上人家两根指头!”这还是丁巳七年,熊有方登岸去充陆师牌刀手时,自家叔叔许丞相指着自己鼻子教训的话罢?
“乒乒乒!”“乓乓乓!”
芦苇深处,单调刺耳的锛凿斧锯之声,和着洲上稀疏灌木上嘶哑地蝉声,没完没了地被湿热的江风,送进江边垒上,呆呆站立着的三人耳中。
“砰砰砰~~~”
清妖又攻城了罢?江南岸金川门方向,土枪、洋枪,又爆豆般响个不停。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