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街-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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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四猜得不错。彤云重新在斜街上抛头露面的时候,依然是花容月貌,却更加光彩照人。面对瘸子程夫妇,她左一声“程大哥”,右一声“程大嫂”,音容笑貌还格外温柔动人。瘸子程目瞪口呆,如同看见了活鬼,而且没等崔六六没把她领进裕民粮行,就先把他拉到一旁,把自己震惊的心情流露无遗。
“这么说,六六,你送走了一个死的,拉回来了一个活的!”
“是啊,程大哥,我拉回来的就是她这么一个大活人呀!”
第四章(4)
崔六六用黄包车把彤云拉回斜街,正是《赵氏孤儿》开始上演那一天发生的事情。那时还不到中午,他在黄土沟的岔沟里掩埋死婴时,黄土沟里的人家还没有从沟外回来生火做饭,黄土沟里空无一人。他把黄包车停放在土坝上,把死婴掩埋之后,便顺着一条又斜又陡的小道朝土坝顶端走去。走到半道,他无意中从黄土沟的河边看见了彤云的身影。这个发现使他既吃惊又好奇,吃惊的是翠云楼的姑娘何以会孤身一人跑到这里,好奇的是假如连住在黄土沟窑洞里的男人也有足够的财力和脸面召妓的话,那么黄土沟就一定是一个非常邪门的地方。于是,他站住了,居高临下,想看看黄土沟里究竟会不会发生这么邪门的事情。
彤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找到长着几棵柿子树的岔沟之后,把她随身携带的包袱放在一孔破破烂烂的窑洞门前,便不再东张西望,快步走向阴森可怖的岔沟。他又吃了一惊,马上想起自己偶然从街谈巷议中听到的一件事情:翠云楼一个名叫彤云的姑娘因为传染脏病遭到一个莽汉的殴打,彤云无人问津的同时,翠云楼的生意也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他只认识彤云其人,不知道彤云其名。当他意识到走入岔沟的就是彤云时,他还在一味地好奇。当他意识到彤云走入岔沟的目的是自寻短见,就害怕起来。但他毫不犹豫地回到了沟底。走进岔沟前,他顺手一捞,把彤云的包袱也拎在了手里。
彤云正吃力地往一棵柿子树底下搬运石头和土块。悬挂在柿子树下的尸体已经被人取走,绳索却留在了空中。悬挂在另外一棵柿子上的尸体无人认领,已被野狗撕扯得不成人形。他刚才在此掩埋死婴时就曾为此毛骨悚然,现在看在眼里仍旧毛骨悚然。但彤云却毫无惧色,只管埋下头来搬运石头和土块,分明要把树底下已经坍塌的土石墩修复之后就毫不犹豫地攀登上去,套上绳索一死了之。见此情景,他原本紧张不安的心情很快就被快活的秉性取而代之,脸上露出轻松诙谐的笑容。
“忙呢,彤云?”
他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时,不但大大方方,而且明知故问。彤云对不成人形的尸体毫无惧色,却被他这个大活人吓了一跳,手里的石头突然脱落,险些砸中她的脚背。然而,她显然被他轻松的笑容和与这笑容同样轻松的并被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问候引入了歧途,朝自己的周围瞅了又瞅看了又看,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正因为问了这话,她才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狠狠瞪了他一眼,就又低下头来搬运石头。他把包袱套在胳膊上,毫不费力地从土坑里扒出来一块石头,搬到她面前,轻轻放到土石墩上。
“受人钱财,帮人办事。帮你办完了事,我才会心安理得地把你的包袱拿走。”
彤云这才发现她放在窑洞门前的包袱已被他据为己有。
“这不是留给你的,”她生气地说,“这是留给穷人的!”
“可我也不是富人呀!”他依旧微笑着说,“你坐过我的洋车,不止一次。我刚才还在斜街跟你打过招呼,忘啦?”
彤云脸上的悲色更加浓重了。她不再理睬他,又接连搬了几块石头,然后就小心翼翼地爬到土石墩上测试高度。发现土石墩的高度还不足以帮助自己自杀时,她又小心翼翼地爬下来,到更远的地方搬运石头。他忍俊不禁,大笑起来。可是,当他用高大的身躯把抱着一块石头的彤云挡在面前时,他已经敛尽了笑容,神情十分严肃。
“我刚才说了,受人钱财,帮人办事。可你这么去死,也太费事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在后边叉着你的腰,往上一举,你顺势往绳圈里一钻,不就把自己的性命留在绳圈里了。想想看,这是不是个好办法?”
彤云看着他,眉头紧锁,好像在思考这个办法的可行性。她终于从梦游般的混沌状态中清醒过来,把怀里的石头猛地举到肩上,杏眼圆睁,声色俱厉:
“你走!你不走我就砸你,砸死你!”
仿佛两军对峙,彤云举着石头的时候,他始终站在那里,既不挪动,也不说话。最后,石头从彤云的肩上掉了下来,把她脚前的地面砸了一个坑。接着,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树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你不是好人!”她边哭边说,“你明知道人家在寻死,还存心欺负人家,你不是好人!”
他却安之若素,只是被她凄婉的哭声弄皱了眉头。
“我要是坏人,拿了你的包袱就走,管你是死是活。”
“你要是好人,你就行行好,叫我安安静静地死吧!”
“这可不行!你安静了,我能安静吗?你寻死就寻死吧,可你偏偏叫我看见了,你叫我怎么办?我能见死不救吗?我哪有心思欺负你,我是想叫你回心转意。”
“你离开这条沟不就看不见了。”
“说得轻巧!我要是见死不救,我还是人吗?我要是见死救不了,你想叫我的良心一辈子都不得安宁吗?”
“可你救不了我呀!”
“救人不救心!心死了,活着也是个死人。你没父母,没兄弟姐妹,没人疼没人爱,这阳世间就没一个叫你牵挂的人?”
“我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呀!”
彤云说罢这话,哭得更厉害了。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半天没有说话。
“你还有你自己!”
他猛然说出这句话时,情绪格外激动。阴差阳错,无独有偶,寻死者和搭救者原来都是孤存于阳世而无依无靠的人。彤云最伤心的地方,恰恰也是他最伤心的地方,于是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但他毕竟快活成性,当他在彤云凄婉的哭声中讲述往事的时候,平静而悠然的口吻与其说是劝导,不如说是两个孤独无助者的交流,仿佛彤云的遭遇就是他的遭遇,彤云假如也能像他一样踽踽独行而不顾影自怜的话,就不会跑到柿子树底下自寻短见。他说话的口气像是拉家常。他先是说起了自己的父母,父母在他六岁那年双双死于白狼的匪患,他转眼之间就沦为了一个孤儿。接着,他又说起了外祖父,外祖父随着逃荒的人流把他带到雍阳谋生,在沃克尔厂干了五年的煤矿工人之后便一病不起,撒手而去。最后,他说到了自己。他十二岁那年就到一家土窑当了童工,在的煤井里边拉了六年的煤筐,用拼着性命攒下来的钱买了一辆黄包车之后,才有了安居乐业的生活。说到自己的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好像他从十二岁那年开始的人生并非苦难之旅,而是快乐之旅。他甚至把他那年蒙混过关当了童工的往事看做了自己人生中的得意之作,因为面对土窑主宗怀仁的体格目测,虽有高挑的身材却十分瘦弱的他惟恐自己过不了关,于是急中生智,通过一番巧妙的伪装,不但使自己的身体看上去十分壮实,他那张用竹板打得肿胀起来的并因此变得红润、肥胖的脸,还叫宗怀仁误以为他是闲得无聊前来寻找开心的富家子弟呢。
他就这样讲述着自己的往事,轻轻松松,高高兴兴。这时,彤云不但止住了哭声,一个孤独无助的的男孩子打肿脸充胖子以便于为自己谋取生路的故事,还把她听得惊心动魄,血脉贲张。她从柿子树背后走出来时,已经抹掉了眼泪,只怀着一颗好奇心,要看看试图搭救自己的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结果,只看了一眼,她的泪水就夺眶而出了。因为她首先看到的不是他那张被苦难磨砺得英气逼人的脸,而是他正在默默流淌着的泪水。
“你明明很苦,”彤云流着眼泪说,“可你却像是不知道什么叫苦。”
“知道了又怎么样?最苦的时候,我想爹想娘想姥爷,想过之后就想死。那时,我真的没了心劲儿,就想一死了之。程大哥惦记着我,怕我自寻短见,就经常对我说,人哪,生来不易,活着更不易,活着就要有心劲儿,攒着心劲儿往好处活,就能过上好日子。后来我想,爹娘生了我不是叫我早早就死的,姥爷养了我就是叫我好好活着的,我凭什么要自寻短见?熬吧,熬着熬着就熬出了心劲儿,熬着熬着就熬出了快活,熬出了顺心的日子。”
“可我……可我怎么熬?我脏啊!”
他犹豫着,脸上渐渐流露出救人救到底的决心。
“好吧!”他终于说,“你一个人熬不过去的事情,我帮你熬;一个女人不便操持的事,我帮你操持。还有,你要是不嫌弃,就悄悄住到我家里,免得惹出什么麻烦来。”
第四章(5)
彤云抬起泪眼吃惊地看着他。看到他的眼睛闪烁着真诚与善良的光芒,她又哭了起来,而且很快就哭成了泪人儿。
但为了避人耳目,他却没有马上把彤云拉回斜街,而是拉着她来到了熙熙攘攘的火车站。他们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偏僻的小饭铺吃过午饭,彤云留在饭铺里等候他,他则到火车站广场上等候生意。天色黑尽时,他回到小饭铺,然后一路躲躲闪闪,把彤云拉回了六六胡同。
他把一条床单悬挂在床前,把屋子隔成两半,彤云睡在床上,他在地上打了一个地铺。他倒下头来便酣然入睡,彤云几乎一夜未眠。她倒不是不相信他的承诺,却是在忍受着毒瘾的折磨。她早已习惯了白米洋面的饮食生活,对他的粗茶淡饭毫无胃口。所以,除了治病的药,他还买来了猪肉和洋面。在她的包袱里,除了几身衣服,还有一笔钱。可是,凡是需要付出体力的事情,他都可以代劳,唯一不能代劳的事情是她毒瘾发作时的痛苦。对她毒瘾发作时的痛苦情状,他起初非常害怕,如见厉鬼。恐惧心理和焦急情绪相互交融的时候,他甚至认为自己冒冒失失领回家的就是一个厉鬼,并因此懊悔不已。
毒瘾发作时,彤云把自己的头朝着墙上撞击时犹如努力挣脱着牢狱的桎梏,撞得墙壁嗡嗡作响,撞得头破血流。他起初只是恐惧而不解地看看这一幕,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能够帮助她。看见她的额头冒出了鲜血,他于心不忍,挺身而出,用身体把她和墙壁阻隔开来,任她死死抓着他的肩膀,把他的胸膛撞得嘭嘭直响,只感到疼,直疼得龇牙咧嘴,直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摧残着别人的血肉之躯居然丧心病狂。
事实上,彤云一旦复归平静,便和她毒瘾发作时的情形判若两人。每看见崔六六揉着胸口从自己面前默默走开时,她就忍不住泪如泉涌。她不但用泪水表达着歉意,崔六六不在家时,还把房间整理得有井有条、干干净净,使崔六六每一次回家都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以此感激着崔六六的仁义和善良。非亲非故,素昧平生,但崔六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