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街-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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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认出来的崎岖山路上,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多么艰难也要赶在春节到来之前回到家里。除夕的傍晚,他踉踉跄跄地跌进了家门。首先扑到他面前的是他的妹妹小拐。
“妈,哥回来啦!哥回来啦!哥,你的腿怎么了呀?”
惊喜只是从妹妹的脸上一掠而过,她随之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的儿子啊!”母亲他搂入怀里,泪如泉涌,“我的傻儿子啊,这可是一场祸害性命的雪啊!你不要自己的命了,可妈还要妈的儿子啊!”
他的双腿冻坏了,严重的冻伤虽经救治免于恶化,但膝关节却因此弯曲变形了,已落下满脸然麻子的他,又变成了一个瘸子。那一年,他已经二十四岁,母亲原打算领着他下一趟山,无论多么艰难也要设法给他订个女子做媳妇,而不管那女子的容貌有多么丑陋,也不管那女子的家里有多么龌龊。不料,一场年馑突如其来,母子俩虽然顺利成行,但踏上的却是一条逃荒之路。在雍阳乞讨的日子里,听到一座城市的传闻,他一言未发,却怦然心动。看见成群结队的饥民涌向东雍阳村,他和母亲起初都不敢相信一个翰林老爷倾其所有存粮赈济饥民的善行,到了那里以后才知道天底下确有一种翰林老爷能与百姓同甘共苦。吃了一顿饱饭,又领了一斗玉米和半斗麦子,他们母子二人在人丛之间找来找去,想找到翰林老爷,给翰林老爷磕几个响头。听说翰林老爷正在睡梦中排遣着舟船车马带来的困乏,母子二人这才作罢,匆匆踏上了归途。
他先于母亲踏入家门,于是他首先惊在了当屋:父亲嘴含着一把干草饿死在锅台边,妹妹则蜷缩在炕角呻吟不已。他从墙角抽掉一块石头,发现母亲出门前藏在墙洞里边的一升玉米面原封未动,就一下子跌坐在了锅台上。
“爸呀爸!”他捶着自己的胸脯哭道,“妈明明告诉你,家里还流有保命的粮,可你真的就这么傻,饿死了自己,还要饿死小拐!”
母亲却顾不上埋怨死者,一把小拐抱到怀里就马上催他烧火做饭。母亲嫁给近于呆傻的父亲为妻,是母亲十一岁那年就注定的命运。当年,一贫如洗的外祖父准备以一石粮食的价格把母亲卖给程家当童养媳时,明知父亲人虽憨厚但其心智却残缺不全,却始终没有改变主意,而母亲就那么一声不响地吞咽下了这可悲的命运,而且还从没有埋怨过谁。眼看着妹妹要命断黄泉,母亲仍没有一句埋怨,只催促他赶快把玉米粥熬熟熬透。
“粥熬好了,”他捧着一碗又粘又香的玉米粥说,“快救小拐吧。”
母亲终于救活了妹妹。可是时隔不久,妹妹患上了一种怪病,一连七天七夜昏睡不醒,到了第八天的早晨竟然莫明其妙地停止了呼吸。母亲非常伤心地哭了一场,然后叫他把妹妹的遗体抱到山坳里掩埋掉。可他不忍心掩埋骨瘦如柴的妹妹,就找了一个背风遮阳的山坳,把妹妹的遗体轻轻地放在那里。他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山坳,已经走出很远很远了,又突然转过身来,折了一大捆树枝回到妹妹身旁。他刚要把树枝盖到妹妹身上,忽然看见妹妹的鼻孔里冒出来一缕缕淡淡的青烟;再一看,妹妹随之就有了气息,接着就睁开了眼睛。他欣喜若狂,重新把妹妹抱入怀中,撩开一双瘸腿就往家里跑。那时,母亲抱着一捆柴禾,正准备烧火做饭。
“磨,你疯啦!”母亲惊叫起来,“你想把小拐埋在家里?!”
“妈,快看哪!”他喜极而泣,泣不成声,“小拐还活着,小拐还活着呀!”
母亲无微不至的调养使妹妹恢复了元气,恢复了元气的妹妹鲜亮如初。一年的春天,妹妹被李家集一户殷实人家用一顶花轿娶走了,从而实现了与母亲完全不同的命运,而此后不久,母亲就萎靡不振起来,秋天到来的时候,终于倒在了炕上。在他为母亲尽孝的最后的日子里,奄奄一息的母亲除了把娘家传男不传女却早被母亲暗记于心的磨制香油的技艺一一口授给了他,反复嘱咐他牢记的另外一件事情,他至死都诚惶诚恐,深信不疑。母亲告诉他,妹妹死而复生的那天晚上,母亲反复梦见的一件事情尽管十分蹊跷,却不信不由人,那就是不远的将来,一路神仙将会接受程家的供奉,并永远佑护程家的子孙后代。母亲去世后,妹妹见他孤苦伶仃,就和丈夫几度上山请他到李家集和他们一起过日子。他拒绝他们的理由归纳起来虽然总是一句信心十足的话,但叫妹妹听来却放心不下,盯着他那双弯曲的瘸腿,眼泪总是夺眶而出。
“别管我!”他说,“我能养活自己。”
中兴煤矿公司成立那一年,他只身一人一瘸一拐地来到了雍阳镇,要实现自己养活自己的誓言。下山前,他给母亲生前嘱他永远牢记的那一路神仙恭恭敬敬地点燃了第一炷香,呈上了第一批供品。他念念有词地说,他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求得自己一路平安,只想告诉那一路在冥冥之中注视着他、关怀着他的神仙们,他将选择一种新的生活,他们只有随他而去,他们才有机会充当程家子孙的保家仙。他已是一个壮年汉子,早已不把蔑视鬼神的轻狂之言挂在嘴边,只因母亲口授的技艺使他在逃荒的路上怦然心动之下萌生的理想如虎添翼,这才敢于不卑不亢地与冥冥之中的神仙们建立联系。
然而,尽管他挟技而来而且充满信心,但油坊最初的生意却并不称心如意。后来,他把生意冷清的原因归咎于油坊里缺少一个帮手时,就动起了脑子。斜街充斥着凭借各种手艺养家糊口的人,和他熟识的人当中,就有磨豆腐的、织绸布的、做粉条的、炒凉粉的。他先去找了织绸布的刘金柱,然后又去找了磨豆腐的卢师光、做粉条的孔庆照和炒凉粉的胡兆春。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他出了一个好主意,好就好在对小本生意而言,兑会这种借贷办法互助互利,既没有利息的负担,轮到谁得一次会,谁还可以解决平时难以一下子解决的资金问题。
“这样吧,”他说,“金柱兄弟急着用钱,咱们也别选了,就由金柱兄弟当会首。咱三个人嘛,就按规矩办,拈阄定顺序,轮到谁,谁就得一次会。”
第十八章(5)
刘金柱确实急着用钱。半个月前,在刘记织绸作坊里,刘金柱站在织绸机前牵经打纬的时侯,发生在泰和记说书场的一场火灾殃及到了他的作坊。他把打纬机和缫丝机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却无法把笨重的织绸机抢救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烈火烧得面目全非。大火扑灭后,看见别的东西被烧被毁,他倒不怎么心疼,只对几乎化为灰烬的织绸机唏嘘不已,如丧考妣。尽管酿成这场火灾的陈泰和随后就送来了算作赔偿损失的钱,可那也只够购买打做一台织绸机的木料,杯水车薪,不足以让一座织绸作坊恢复如初。他正为自己还能否重操旧业这件事情犯愁时,瘸子程的主意不啻雪中送炭,而且叫他豁然开朗。
“我都愁迷糊了,多亏程大哥救急!这其实还是一个以防万一的好主意,咱们往后别再为了救急才兑会,兑了这一回,接着就兑下一回。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事。”
一个月后,他笑眯眯站在一台崭新的织绸机前牵经打纬时,瘸子程也用兑会兑来的一笔钱给油坊买了一头毛驴。油坊有了帮手,生意就渐渐好了起来。这一年的春天,瘸子程计算了一下自己的年龄,发现自己已经三十六岁了,就忧心忡忡地去找街坊姚秀珍。
姚秀珍初到斜街,看见她像蝴蝶一样围着一个卖炒凉粉的摊子忙忙碌碌,谁都知道她是一个前来投亲靠友的外乡人,并且知道她和胡兆春是表兄妹。一年过去了,当她裸露着乳房哺育着一个男婴,街坊邻居随之又知道她和胡兆春是夫妻。她后来靠说媒补贴家用,得益于活泼好动和能说会道的天性。无论是小户人家的谈婚论嫁,或是大户人家的纳妾娶小,只要请她撮合,总能一拍即合。
瘸子程找到她时,又有了身孕的她刚从黄土沟为一个商人谈妥了一个模样俊俏、聘礼低廉的小妾,正在丈夫的摊子上照料生意。瘸子程对她说起自己的婚姻时,自惭形秽的样子叫胡兆春看来都于心不忍,她却捧着肚子咯咯笑起来。胡兆春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见妻子笑个不停,就把手里的铁铲往平底锅里一摔,生气的样子把妻子的笑声吓得像惊弓之鸟,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成不成给程大哥说句明白话,别他妈的一笑起来就没完没了,就好像你肚子里怀的是他妈的玉皇大帝!”
“我没说不成嘛!” 她小声说,“我只是觉得程大哥都这把岁数了,怎么才想起娶妻生子的事呢。”
“成就到黄土沟里说去呀!”胡兆春把刚拾到手里的铁铲又摔到了铁锅里。“要是模样还不如你,你干脆把自己留在黄土沟顶替出来一个模样胜过你的算了,反正你他妈的一天到晚要往那里跑八趟!”
栖身于黄土沟的单身穷汉比比皆是,但更多的还是拖家带口的矿工。宗雪竹出钱建造的土坝把黄土沟拦成两截,土坝两侧的沟底满是依着沟壁开挖出来的窑洞,住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矿工及其眷属。其中住着一家来自黄河故道的温姓人家,男人温广廷在中兴煤矿公司的煤井里拉筐,女人温李氏领着一双儿女在镇内镇外拾破烂捡煤渣,一家人过着紧紧巴巴却十分忙碌的生活。春天到来的时候,发生在中兴煤矿公司的一场冒顶事故让吴浩宇十分痛心,二十三名工人葬身煤井深处,刚刚进入回采阶段的巷道也毁于一旦,全部被填埋殆尽。痛定思痛,吴浩宇一方面决定放弃以掘代采的传统生产方式,另一方面亲临黄土沟慰问遇难工人的眷属,把抚恤金一一送到她们手中。在二十三名死难矿工中,唯独温广廷的尸体未被挖掘出来,至今还埋在煤井深处。
从吴浩宇手里接过来六十块银元的抚恤金和额外另加的二十块银元的抚慰金,温李氏和一双儿女又一次抱成一团,痛哭起来。当温李氏意识到自己和一双儿女的生活事实上已经难以为继,再在雍阳呆下去,势必会把丈夫用性命换来的银元耗用一空,就有了带着儿子回乡种田的打算,同时也有了把女儿嫁在雍阳的愿望。恰在这时,姚秀珍去而复回,今天上午第三次出现在黄士沟里。可是,听了温李氏的心愿,姚秀珍最先想到的却非瘸子程的委托,而是另一个街坊——泰和记说书场女主人陈洪氏的央求。
“斜街有儿子的人家倒是不少,可该娶儿媳妇的却一星半点。说书场陈掌柜的儿子和玉枝的年龄差不多,可他儿子脑筋不太够用,傻了一点。不过,他家的日子温饱有余。只要你不怕亏了闺女,陈掌柜那俩口保准不说不字,没准儿还会把你们娘俩儿都留在说书场,帮他照看生意。”
“不就是那个叫傻孩儿的半桩小子吗?”温李氏说,“他可傻得蝎虎。他成天在沟里转悠,谁见谁逗,都逗出了花样。他可不行,闺女说不亏,我还说亏呢!”
“大嫂说得也是。”姚秀珍这才想到了瘸子程,于是就说,“不知道瘸子程合不合你的心意?”
“瘸子程是谁?”
“程记油坊程掌柜呗。那程掌柜可是个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