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望故乡-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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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车沿着学问大街疾驶。前方,是黑人区的上端和白人区连起来的地方。街车在那里拐个弯,驶进长青街,向北直驰。街的两边,一边是盖满尘土的石头房子,另一边是傲然挺立的橡树林,林中无可奈何地立着一座已近破旧的灰色建筑。那是鲍门教授设立的女子学校,如今已经停办。再拐过一个弯,到了位于山顶的伍德森大街,车子在街角停下来。车站边是“长青旅馆”,看上去像个早已被遗弃的巨大的谷仓,冷冷清清的,这地方从没有赚过钱。
甘特将沉甸甸的行囊提在胸前下了车。他在街口把包放下喘了口气,然后向山下走去。脚下是没铺过的土路,被他一踩,冻土块纷纷往下掉。这条路比他想象的要陡,也更短些,只有树木显得高大神气。他看见邓肯穿着衬衫走出门廊,弯腰拣起早晨的报纸。回头再跟他说话吧,这回时间多了。如他所料,这个苏格兰人家的烟囱里正往外冒着簇簇浓烟,而自己家的房顶上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走下山坡,轻轻推开自家的铁门,不直接走上正门里的高台阶,而是绕到侧面院里的房子的边门。院里的葡萄藤已经干枯了,但还结实,绕在房子上像根粗绳子。他无声无息地走进客厅,屋里散发着一股冻得发硬的皮革味,壁炉里铺着一层薄薄的冷灰。他放下行囊,穿过洗脸间径直来到厨房。伊丽莎正穿着他以前的一件外衣,戴着一只缺手指的毛线手套在炉前拨弄着一小团有气无力的火。
“哎,我回来了。”
“呀,这是怎么说的。”她叫出声来——他早知道她会这样,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好。他伸出手,笨拙地搭在她肩上。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傻站了一会儿,接着,他拿过煤油桶,把煤油浇到木柴上淋透,火苗呼地一下就蹿出了炉子。
“哎哟,甘特先生,你要把我们都烧死呀!”
甘特没搭理她,手里拿着几块柴火,提着煤油桶,大步朝客厅走去。
随着火苗从浇了油的松枝上蹿起来,他能感觉到跑满了烟火的烟囱此刻正在颤巍巍地晃动,那股精神气儿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被带回了宽广的大漠、巨蛇般的长河、开采过的金矿、满载的帆船、那风顶浪尖上晃动的桅杆,游遍世界的船只带回了这个地球上的精华,热烘烘的热带船舱里挤满了醉人的非洲朗姆酒、糖浆、柏油、快熟的番石榴、香蕉、蜜橘、菠萝,便宜丰美,取之不尽,如同懒洋洋的赤道大地和那儿的女人们一样。他带回的还有那些州的美名:路易斯安那、得克萨斯、亚利桑那、科罗拉多、加利福尼亚。魔鬼附身的沙漠,千年的古树,树中甚至可以开出隧道来让汽车通过,山顶水雾中无声地直泻而下的瀑布,沸腾的湖水伴着大地有规律的悸动,直冲云天。大峡谷怀抱的峭壁上久经冲刷拍打,形成海浪般的图案,千变万化,巧夺天工,阳光下五彩缤纷,动人心魄。
伊丽莎仍在激动之中,她跟在甘特后面进了客厅,冻裂的手戴着手套放在胸前,她此时已能开口说话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天使望故乡》 第七节(6)
“我昨天晚上还跟史迪夫说来着,‘我敢保证你爸随时会钻出来。’我有这个感觉,不知道这叫什么。”说着这神话传奇般的一段话,她的脸也瘪了下去。“不过想起来也真够怪的,前两天我在加利特的小店里买东西,就是香草精啊,苏打啊,还有一磅咖啡啊什么的,正碰上埃莱克·卡特走过来。他问我:‘甘特先生什么时候回来?我可能有活要他做哩。’‘怎么啦,埃莱克?’我说,‘照我看,甭指望他4月份以前回来。’嗨,你说怎么着,先生,我刚从店里出来——我当时一定是在想什么别的事,因为我记得埃玛·埃德里奇从身边过去,还跟我打了招呼。我等她走过去好远了才想起来要答应人家一声。我就扯大嗓门对她喊着说:‘埃玛!’就那么一刹那,我觉得就像现在站在你面前一样那么有把握,我说:‘你知道吗?甘特先生这会儿已经上路回家了。’”
上帝呀,甘特心想,又开始了。
她的记忆像一条大章鱼,在各种事件构成的海底游动着,随意却又不遗不漏地寻进每一个海洞、每一个海坑、每一股潜流、每一道港湾,全身心地回忆着做过的每一件事、经历过的每一种感觉、脑子里闪过的每一个念头,十足一副潘兰家特有的认真劲儿。好像太阳是为他们而闪耀、而落山,雨是为他们而降下,人来车往,生死存亡,都是以潘兰家为核心,以潘兰家为楷模,以潘兰家为终极目的似的。
他一边往火上加着大块闪亮的煤,一边自语着,整理铺排自己的篇章,精裁细剪,语言优美。
是的,铁路货场的屋檐下堆着成垛的发了霉的棉花;南方松林平原那诱人的气息弥散在棕色的霞光里,只有一排排笔直挺立的光树干将霞光划破,一个女人纤巧地撩起裙子,露出白嫩的腿,爬上运河街的马车(那是个法国女人或者是克罗勒人吧)。一只粉臂弯过来拉上窗帘,法兰西橄榄色的面孔在窗里闪烁。出去时火车上睡在他上铺的那个乔治亚医生的太太,那深不可测、鱼儿丰富、慵懒涌动的蓝色的太平洋。还有那条大河,那条吸收了一切、吸进了整个大陆的黄蛇,缓慢地向前蠕动。他自己的生命就像这条大河,带着丰厚的积淀,不断吸收新的成分,向前推进着,生活给了它无限的活力,使它更富有生机。而他这条有着与河流一样伟大目标的生命,现在倾注进了家庭的港湾。这里是他最丰盈的天堂,干枯有结的藤条围着他的房子绕了三圈,肥沃的土地为他产出了丰满的果实与芬芳的百花。屋里,炉火正猛烈地烧着。
“早饭弄什么了?”他问伊丽莎。
“这个,”她应道,撅起嘴想了一下,“弄点鸡蛋吃好吗?”
“行。放一些腌肉,再加点香肠。”
他大步穿过餐厅,来到客厅里。
“史迪夫!本!卢克!你们这帮小混蛋!”他大吼道,“起来!”
楼上三双脚几乎同时敲到地板上。
“爸爸回来啦!”他们尖叫着。
邓肯先生此刻正细心地往刚出炉的面包上抹牛油,他从窗帘缝里向下瞅了一眼,看见甘特家的烟囱里又冒出了浓厚的炊烟。
“他回来啦。”他满意地哼了一声。
与此同时,做油漆行当的塔金顿家也看到了这边的变化,“W.O.回来了。”
他就这么回来了——这个一路向西追寻、远游的甘特,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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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望故乡》 第八节(1)
这时候的尤金,已开始在无边无际的感觉的草地上任意驰骋。他的感觉器官发育得非常完美,只要触到任何一件事物,整个相关的背景,包括颜色、温度、气味、声音、口感等,都立刻随之呈现。所以后来,当他闻到暖融融的蒲公英的气息时,思绪就会回到春天长满绿草的河岸上,某一天,坐在某一个地方,那嫩叶细细的摩擦声,或是轻轻的翻书声,那蜜橘的异国口味,咬一口大苹果时那种冬日的滋味。或者,一拿起《格利佛游记》,就似乎回到了3月里刮风的一天,乍暖还寒的日子,那大地化冻的滴水和土地的气味,炉边烤火的那份感觉。
为了挣脱家庭的藩篱,他已经取得了第一次胜利——年纪还不到6岁,由于自己一再坚持,他开始上学去了。伊丽莎并不愿意他去的。但是,他唯一的好伙伴、比他大一岁的迈克斯·埃塞克要去上学了。他心里着急,害怕自己一个人会太孤单。她告诉他不行。她觉得,学校会把维系着她母子俩的绳套慢慢地松开,最后彻底散掉。可是,9月的一天早晨,当她瞧着他狡猾地溜出大门,拼命跑到街口,与等在那里的小伙伴会合时,她却没做任何事情去把他拉回来。她心里紧绷的一根弦一下子断了,她记得他紧张地一路回头张望的样子。她的眼泪滚滚而下,可她不是为自己而哭泣,是为儿子。儿子生下来的那一刻,她曾经仔细看过他那双黑眼睛,她在那里面看到的是一种永远摆脱不了的阴云。她知道,那是两只远不可及又深不可测的孤独之井。她知道,自己这黑暗的腹腔里孕育出了一个陌生人。他这一生注定要失去对永恒的沟通,失去与自己世界里鬼魂的交流,失去与自家常客的交流,也不会和自己交流,甚至孤立于整个世界。噢,失落啊。
哥哥姐姐们都忙着应付各自成长中的烦恼,顾不过来操他的心。他比最小的哥哥卢克还小6岁,可是他们却不时地捉弄他,大孩子总要欺负小的。看到他气极了尖叫起来的样子,他们倒越加开心。而他却如同在睡梦里受了人辱骂,怒不可遏地操起砍刀就去追他们,要么就使劲往墙上撞自己的头。
家里的几个男孩觉得他很怪——他们都教训他要他服帖、听话,每回他们的恶作剧被发现时,都辩解说是在把他调教成一个真正的男孩子。不过他对本越来越有感情。本经常轻手轻脚在屋里走过,小小年纪眼睛就直盯着你,说话很冲,以遮盖住他内心的秘密。本也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一种深层的默契将他和这个最小的弟弟拉到了一起。他卖报挣了钱,总要拿点出来给尤金买礼物或是带他出去玩个痛快。当然他也会拉下脸来训他几句,有时还会揍他,但在其他人面前却总是坚决保护他。
甘特瞧着小儿子凑在炉火前看图画书,一看就是几个钟头,确信这孩子就是爱看书。并进而想到,应该让他去当律师,去搞政治,他能当选州长,当上参议员,甚至当上总统。抱着这样的念头,他一遍又一遍地给儿子讲述那些农村孩子怎么成了伟人的传奇故事,说他们之所以成了伟人就因为他们是来自农村的孩子,是苦孩子,因而也是勤快的孩子。不过伊丽莎却把他看做文化人,是学者,是教授,自然她坚信这样一个书呆子完全是由她精心设计,一手培育起来的。她这想法可是最让甘特气不过的。
《天使望故乡》 第八节(2)
“我快生他的那个夏天,一有空就拿起书看。”她说着,脸上便露出自豪而又有几分神秘的微笑,甘特知道她又要摆家谱了,“你看着吧,到了第三代就全显出来了。”
“去你的第三代吧!”甘特气得冒火。
“哎,我跟你说呀,”她煞有介事地翘起食指,继续说道,“人家都说他的外公本来会是个学者的,要不是——”
“上帝保佑!”甘特猛地站起身,大步在屋里走着,脸上挂起讥笑,“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真够你能的。”他怒气冲天地叫喊着,一边用舌头舔着大拇指,“一讲到功劳就没我的份。其实才没你什么事呢!还死不承认。得了吧,你给我听着,你那个没出息的老爹一辈子就没吃过一天苦,你还有脸吹呢。”
“哼,我要是你就低头服气算了。”伊丽莎嘴唇快速翕动着。
“上帝啊,”甘特大叫一声,在屋里乱转,拿出他惯常的不屑争吵的姿态来,“上帝啊,多可笑啊,滑天下之大稽。鬼都不跟这种女人计较。”他这么无休止地、狂暴地喊着,在房里来回踱步,一边大声狂笑。
就这样,尤金将自己封闭在灵魂的深处,每日只是坐在炉前,借着火光啃他的书本,和一个住在闹哄哄的客店的客人没两样。他的生活的大门将其他人统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