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学(增订版)-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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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谓:
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高谈句律,傍出样度,务以自立以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王若虚《滹南诗话》第二卷。见丁福保《续历代诗话》(台北,艺文),第623页。
山谷的诗是否低于东坡的诗是另一问题,然而,山谷之赖于法度则为事实。他对其主张有相当精妙的解释而其对后世之影响极大;他说:
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耳。古之为文章者,其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见四部丛刊本《豫章黄克生文集》,第19卷,第204页。
又说:
诗意无穷,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能尽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模其意形容之,谓之夺胎法。见惠洪《冷斋夜话》,稗海本,第1卷,第7b—8a。
对富天才、富感情如苏东坡者,没有什么能构成其表现上的障碍。但对天才较次者,对不能赖于其“意”或直觉活动者,黄庭坚所提出的主张是适逢其会的。由是之故,江西派的诗人们甚或主张使用有来历的字句,然而,我们不应忽略黄庭坚对诗的写作与点金术的比喻。这个比喻的含义是理想的诗人还具有能把文字转化为诗的魔力,即使其魔力来自长期的浸淫与磨炼。这解释了为何黄庭坚及江西派诗人一方面注重格律法度(有如形式主义者),一方面又能信任禅悟的原因。这两者不一定是相互矛盾的;然而,他们只心仪于“禅”的某一层面。这点在我们下面谈论严羽及其禅悟说时即有进一步的了解。
(三)
许多学者已指出以禅喻诗之说在严羽以前便已由诗人学者们应用;某些学者更认为苏东坡已有此意。请参日人近藤春雄《###の诗论:斯文》,第24卷,8号,第29—34页。船津高彦《沧浪诗话源流考》一文,见《东洋文学研究》,第8卷,第34—51页。这里,笔者仅处理江西派及严羽对此的不同看法。陈师道说:
学诗如学仙,
时至骨自换。陈师道“答秦小章诗”,见郭著批评史第219页。
显然地,“时至”及“骨自换”皆可溯源自黄庭坚的理论。那就是说,诗人能到达写诗如升仙的一刻;但到达这一刻之前,诗人须经历一段痛苦修炼的时间。另一诗人吴可有相类似的看法:
学诗浑似学参禅
竹榻蒲团不计年
直待自家都了得
等闲拈出便超然吴可“学诗诗”,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台北,1960),第1卷,第8页。
此法乃经由渐修,而达到顿悟。韩驹也说:
学诗当如初学禅
未悟且遍参诸方
一朝悟罢正法眼
信手拈出皆成章见韩驹《赠赵伯鱼》诗(陵阳先生诗二)。参郭著批评史第214页。从所用词汇来看,韩驹对严羽有一定的影响。据《陵阳室中语》,韩驹又谓:“诗道如佛法,当分大乘小乘,邪魔外道……”(《诗人玉屑》第五卷引)。较之于严羽“禅宗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论诗如论禅”,其关键可见。
此说同样是强调长久及多方熟习而进入悟。吕本中对悟前的知性的用心有进一步的肯定:
作文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工夫中来,非侥幸可得也。如老苏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尽此理也。吕氏《童蒙训》。见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第2卷,第244页。
当严羽以诗禅相喻诗时,他是把“悟”这一直觉的活动挑出来以作为诗与禅的共同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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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羽与宋人诗论(4)
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第10页)
问题在严羽所指的“悟”是否即江西诗派所主张经由知性的用心而进入“悟”的过程呢?让我们看严羽进一步的陈述:
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第10页)
从知性的用心而进入“悟”的过程是“透彻之悟”还是“一知半解之悟”?严羽不直接言明,但却陈述诗中透彻之悟如下: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到何在。(第23—24页)
上面所引文字中包含着一系列复杂与矛盾的问题,让我们一一加以缕析,看它们如何形成其对诗或诗的经验的独特看法。上引文中对“近代诸公”囿于“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的批评,大概是针对江西诗派而发,而显然是针对黄庭坚本人。这一责难事实上已成为明人对宋诗标准的批评。然而,我们会问:江西派诗人不也是主张熟读书吗?我们甚至可以说,他们甚或会同意严羽的看法,以为诗有别材,如果严羽的意思和他们想的一样:“别材”有待于读书而臻于完善。严羽大概亦有此意,因为,根据严羽的说法,阅读可助诗人达到“别趣”。读书之为用,可助诗人超脱学问和理路对创作的枷禁。黄庭坚的晚期及其后学便曾由依赖法度的说法转变到不依赖法度。吕本中及杨万里甚至把黄氏晚期不依赖法度之说推展到“活法”的主张。据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吕本中谓:“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见丁福保《续历代诗话》上,第584页。杨万里一度呼江西派诗人为禅学之南派。其在《诚斋诗话》谓杜甫及黄庭坚善于控御文字。并谓:“择字之精,始乎择用,久而自出肺腑,纵横出没,用亦可,不用亦可。”见丁福保《续历代诗话》,第155页。
而严羽从禅学的语汇里也特别挑出类同的用语来说诗:“须参活句,勿参死句。”(第11页)
似乎,严羽所指向的不仅是文字风格上的自然。他们指向的是一种自由的活动,一种油然而生的表现,而有别于黄庭坚不依赖法度之说。诗提供一种“别趣”,一种不为语言所筌的别趣。诗作为一种存在,不着痕迹,玲珑透彻,不障,不碍。诗以暗示托出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那就是说,语言文字在诗中的运用或活跃到一种程度,使我们不觉语言文字的存在,而一种无言之境从语言中涌出。(我们得注意诗中的所谓无言之境自然要有别于禅宗冥坐的无言之境。禅宗的无言之境是真的无言,诗是语言的构架,是语言的产物,便无法真正无言,但诗可以企图超越语言转化为指向或呈示语言以外的物态物趣的符号。关于这一点,详见后。)这是一种重点的转移,转向超脱语言束缚的心灵的自由,似乎,那就是由黄庭坚转回到苏东坡。对苏东坡而言,在表现之前,自由已完成于心灵里。同样地,读书对严羽而言,并非仅指对文字、韵律、典故的熟习以求能技巧地应用,如此便只落入黄庭坚的主张而已。读书之为用,根据严羽的说法,可以说是一种认识,认识到那些直接占有我们,使我们感应如亲临的诗必是不障不碍的,如镜中之象,玲珑透彻,不为陈腔或硬语所碍。此理从何认知?从读书来。从阅读里,我们得知心象的最有效的表现是直接地、自由地直透文字里,不为前人的惯语陈法所牵制。我们不应仅以储藏字词、语汇、典故为创作之途,以为可以征召它们在纸上作魔法的演出。因此,我们可以看出,黄庭坚基本上是一个着意、刻意用心创作的诗人,努力设法把斧凿痕迹藏起来;而严羽的理想诗人,却是不着意而能自发的诗人,在表现中自然赋予秩序而不必历由知性的刻意用心。下面的引文即可证明此点:
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第137页)
词理意兴,无迹可求,浑然一体,最好的诗应该看不到人为的痕迹,语词矫辩的痕迹。汉魏之诗所以臻于此境者,乃因他们并非在形式上、语词上作矫奇的老练。“形式”与“格律”之臻于矫奇老练(sophistication),见于南朝。唐朝的某些诗人有见于此,即努力回归于质朴不矫的阶段,然而,他们已无法完全挣脱前人给予他们的枷锁。只有少数的诗人能成功地重臻汉魏的不障不碍的表现,李白即为如此的一位天才。“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一味妙悟而已。”(第10页)孟襄阳妙悟到诗之理在无碍之语言形式,比起韩愈其诗在“形式”上比较少“矫奇老练”,语言上比较少造作,比较近于汉魏诗,故优于韩愈。严羽进一步说:“汉魏尚矣,不假悟也”。(第10页)那是因为汉魏诗是直接的完全表现,甚至意识不到直觉活动的本身。理想的诗是归真的诗,也就是超脱“矫奇老练”的诗,好比说在心中盛放生成之象便已是完整无缺的诗。“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第10页)透彻之悟之成为诗人必须重认之途径,乃由于诗形式格律之陷于矫奇老练。透彻之悟乃是回归与重新学习汉魏诗的朴真的途径。这解释了为何严羽在批评当代诗人之际,如此地关心知性的消解。在《诗话》中的“诗法”部分,他提出了许多似非而是的法则,诸如:“不必太着题,不必多使事”(第106页);“押韵不必有出处,用字不必拘来历”(第107页);“最忌骨董,最忌趁贴”(第112页),“须参活句,勿参死句”(第116页)等。诗人彻首彻尾的诗则乃是心思的独立,乃是解脱所有加诸其身的“形式”上的“矫奇老练”;如此,及其“透彻”之际,乃能“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第121页)我们于此应识别严羽的“参活句”与黄庭坚的“点铁成金”,在前者,形式的矫奇老练被否定,在后者,形式的老练往往是其用心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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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羽与宋人诗论(5)
严羽的去老练以免于知性及文字之障,以达于无碍之表现的说法,使我们立刻想到苏东坡经由虚静之心以观纳宇宙万物的理论。我们是否可以说:严羽妙悟之说是对苏轼的理论的重新肯定?然而,我们很难建立两者的直接影响关系;在《沧浪诗话》里,苏东坡是被贬的。(参见第24页)
严羽似乎经由一特殊途径而达到此诗观。陈世骧先生在《中国诗学与禅学》(“Chinese Poetics and Zenism”)一文中,认为禅之用于读诗,到严羽为高潮,是对新儒学把宇宙之神秘理性化的一反动。见Oriens; vol; 10; ; 1957; p131—139。从大体上看陈氏的看法是对的;然而,严羽的禅悟之说却似来自新儒。其间关键见于严羽与包恢(1182—1168)二人用语之雷同。包恢在《答傅当可论诗》谓:
但尝得于所闻,大概以为诗家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