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学(增订版)-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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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只是一种文字的游戏,但识与不识,分与不分,完全是按照文字建构后的概念来进行,许多时候不同的文字建构,不同的情见圈定的范围就有不同的分合意念,正如道家对始终、有无、生死的通明印认,在具体生命世界里,时间无分始终,现象只有不断生成变化,无所谓有无,生是日减一日的死,死是日加一日的新生,在大化的运作里,物既分——物各有宜,且合——契合于物物互参互补互持互认互显的圆融未分的原真状态。
在这里,我们试从老子第二章的“美”字再申试。“美”的观念不是绝对而是相对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美”不是一种霸权概念,作全天下统一的量器。果真如此,这种美不但不美,而且是“恶”是“丑”。我们不能接受霸权划一的美的概念宰制。说“美”是相对的,不但不同时代对“美”有不同的定见,不同的文化对“美”也有不同的投射。同理,有无,前后,高下,成毁,强弱,男(譬如所谓尊)女(譬如所谓卑)等等,像天子,君臣,父子,夫妇的尊卑关系一样,其实都只是语言文化的建构,受某种主观意欲支配的分封方式。事物本身在名言前,在分封前完全是平等的,相互指证各自独立的存在。
我们再试从“有”“无”这两个字去寻索,不少的注释者,经常把重点放在“有生于无”(老40)这句话上,然后又比对“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42),说“无”是“有”(万物)的根本如王弼。
,说这个“无”,如“道”字,是形而上的实体如陈鼓应。,甚至说是仿似西方的本体。这种说法是相当误导的。老子说:“有无相生”,“有”“无”也是语言建构的范畴。假如把“有”视作一种具体的存在,把“无”视作“不存在”,“存在”和“不存在”,严格地说,都不是固定的东西,自然现象、人的生命、世界中的事物都在不断地生成转化,不断地从所谓存在状态(我们暂时借用英文的Being)转化(Bee/Being)到不存在的状态(Nonbeing)。我们永远在转化(Being)中。
由于道家不执于名言,名言是圈定范围的“有”,定位、定向、定义,执一而废其他的“有”,但所谓“无”,果真是无吗?我们用“始”“终”这种语言的建构来定范围,说“始”,其实还有“始”之前之“始”和“始之前”之“始”之前之“始”。所谓“始终”的观念,是把时间割断来看才产生的;假如不割断,就没有“始终”可言。说“有”说“无”,则必然还有“无”之前之“始”之前之“始”,及至于“无”,究竟应该视为“有”还是“无”呢?“无”与“有”,只有在语言的名辨中产生,在名辨前,万物既是“有”(具体存在/名辨的“有”)也是“无”(名辨前的存在,也可以说是名辨前的“有”,万象森森,而不为名辨的“有”囚)。从这个角度了解“无”,无既空且满,而且我们也看到,“无”不但不是无动凝滞,语障心囚破解后,我们有一种活动,我们可以重获大有(冥合万有)而又能逍遥于大无(不为名辨的“有”囚)。我们一旦了解到我们的思维原来是在别人圈定的语框中进行,层层障限,道家提供了另一种想象的活动空间,在种种不同的(语言)框限中,活出活进,就不会被锁死在他们框限的意识形态里。
这就是严羽后来发展出来的相对于“死句”的“活句”。“死句”死守于名言,“活句”则是自名言解放出来的书写和感悟的方式。
禅宗里有相当多的公案都是承着道家这个透彻的灵识专从破“界”念入手,现举二例:
1 有一外道,手握雀儿来问世尊云:“我手中雀儿是死耶?是活耶?”世尊骑门槛云:“你道我出耶?入耶?”
重涉禅悟在宋代思域中的灵动神思(7)
2 某日,佛祖弘法,文殊室利在门外,佛祖呼之:“请入。”曰:“僧未见门。”
生死、内外都是人为观念的界制,在自然的大化里,在生命世界的运作里,完全没有这种因寻因解带来的烦恼。我们在这里用现代诗人的描述看界制与无界制的两种境界。王辛笛上世纪三十年代在英国四月的春天,看见杜鹃花而想起同名的杜鹃鸟:
不像迎风会听到你重又当前
唤醒我往梦重重里的梦
感谢你多情告诉我也南来了
可是你与我一样而不一样
因为你是过而不留
在月明中还将飞越密水稠山
在这个海外行脚现代的中国人
对你无分东西都是世界
合掌惟有大千的赞叹辛笛《手掌集》《杜鹃花和鸟》(上海:星群出版社,1948),第73页。
其实人也可以做到无分东西都是世界,假如我们了悟到我们心中的妄执所构成的织茧自缚,便可以迎刃而解。沙弥道信礼师僧璨曰:“愿和尚慈悲,乞与解脱法门。”师曰:“谁缚汝?”曰:“无人缚。”曰:“何更求解脱乎?”信于言下大悟。当时被缚的原是心,不是身。心解身也自解。悟道的人,可以“游于万化之涂,放于日新之流,万物万化,亦与之万化,化者无极,亦与之无极”。(庄246)
禅宗惊世骇俗的话语,主要仍是要破妄执。
问:国内按剑者谁?
师:曹山(本寂)。
问:拟杀何人?
师:但有一切总杀。
问:忽遇本父母怎生?
师:拣什么。
“杀”“断”“斩”是禅宗公案里常见用语,都是用以道断语言的绳索,惊骇间使人跳脱语障跃入无碍的生命世界。
攻人之未防,为要使迷于一执(语执,意执)的人一惊而悟,在禅宗的策略里,其中最出名的当然是黄檗希运,临济义玄,德山宣鉴的棒喝。在临济义玄的公案里,记载临济问黄檗祖师西来的意思,黄檗便打,三问三遭打。最后临济悟出,“道、佛、禅”是“不可道”,说出即已落入第二义(即《文益禅师语录》所言:“问:如何是第一义?曰:我向尔道,是第二义。”)。
禅宗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前提下仍需用语言文字,这个处境也和道家说“道”不可道的同时仍不得不用“道”字言之相似。其语言之应用,所以也像道家在“欲擒犹纵,欲纵还擒”之间击出、点亮“道”之火花,来超越语言的限制。语言,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运作中让我们在有无之间的空隙中与“道”相遇,一如禅宗的“无门关”,无门就是无关,有关就必不是无门,但除却了碍手碍脚的门就是通往“道”的关。道家、禅宗语言的诡谲在此表露无遗。
但棒喝是行动,没有用到语言,但行动也是一种语言,在人或事物的演出中,在物物未经思囚的演出中,我们可以单刀直入,直指人心而见道见佛,不必经过语言的说明。
世尊登座,拈花示众,悉皆罔措,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
这就是无语中有语,行动事件,在适当的时空际会,因指见月,因火光见真,以心传心。公案里现在的纪录,原来就是一种演出,以行动事件示意,禅宗的用语叫做“行解”。
现再举一个故事:
某禅师被邀开讲,他坐下来数分钟站起来便走。主持人问:不是要说佛吗?答曰:已经做完了。
也是没有用语言的另一种传达方式。反过来,如果一定用语言,最好使语言有高度或多重暗示性的语句,也就是意义疑决性的诗句。这里,我们需要回到庄子特有的诗的表现方式去了解。
《庄子》里颠覆语言的策略,除了继续延展《道德经》的惑人、惊人语句之外,还有不少新的发明。庄子往往在出招前后,有精彩的诗的、形象化、戏剧化的演出。大部分哲学家,尤其是西方的哲学家,都用抽象思维抽丝剥茧式,但庄子总是利用活泼泼的形象活动与戏剧情境演出,《逍遥游》的开始,完全是诗的舞台的展开,完全不带论述的痕迹。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庄2, 4)
这里展现的,是一种宏大的奇境异象,含有多重象征的可能。庄子先用强烈的颜色、线条、姿势在读者心中唤起一种气氛、气象、气势,让读者的想象随之而飞升及至心游万仞、冥合万有。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是“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那种雄浑境界具体的呈现。这种升腾无疑是体“道”的重要投向,也是中国美学一个重要的投向。但这只是整个“道”运作的一个层面而已。因为“冥合万有”的鹏飞,不应是欲征服太阳的伊克吕(Icarus)终于蜡翼熔折而堕死海中那种以人为主的傲慢,也不应像商周以来为宰制、偏限、歪曲人性那样的诉诸以天。在庄子这个寓言的舞台上,相继有别的“角色”出现,相对于大鹏,蜩鸠只决起至榆枋(庄9),大椿以八千岁为秋,朝菌却不知晦朔(庄11)……。这种几近颠覆前情的调弄、调侃、调制,要人注意到:契道固应发自无穷的“万有”,契道亦可在任何地方任何事物上发生。用郭象的话说:“大小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庄1)。能同时在常语所定的“高”和“下”见“道”、契“道”,亦即是不受任何固定的价值观的意义范畴左右的腾跃,才是不必依赖任何助力的(“无待”的)驰行,才可以打开一个物物自得物物无碍神驰万象的胸怀。
重涉禅悟在宋代思域中的灵动神思(8)
庄子比老子更进一层的是:他给读者一种“身临感”。但这些事件形象化的演出,在大多的时候,像《逍遥游》的开始,读者接受“身临”的经验时,往往无法停定在一种意义上,譬如对于前述的“冥合万有”的鹏飞,庄子似乎是在“肯定”和“不完全肯定”之间游离,让读者有更多的空隙去从不同的角度思索。
禅宗恐怕是唯一的视觉性强,诗意浓、意象模棱多义的宗教哲学,譬如: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
云门文偃:春来草自青。
答了没有?好像没有,说没有,是一般期待的答案(如:佛法大意是如何如何)没有。但,答了没有?答了,因为“春来草自青”不就是自然之律吗?不就是自然之道吗?同理,王维的禅机,“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僧问:语默涉离微,如何通不犯?
风穴延沼曰:长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
答了没有?没有。但见活泼泼春天的生机:鹧鸪啼,百花香,也是一闪见春,觉春。回到活泼泼的生命世界本身。公案里满溢着诗,和西方哲学完全抽象以人智为主导的抽丝剥茧,简直完全两个不同的世界,这完全与庄子一路。
问:有无俱无去处如何?
师:三月懒游花下路,一家愁闭雨中门。
……
问:洪钟未击是如何?
师:充塞大千无不韵,妙含幽致岂能分。
问:击后如何?
师:石壁山河无隙碍,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