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 第6卷-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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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锦衣卫的笔录,事情大致是这样的:有个人要去郑国泰家送礼,要找人写文章,偏偏这人不知底细,找到了皦生光。皦秀才自然不客气,发挥特长,文章里夹了很多私货,一来二去,东西送进去了。
一般说来,以郑国泰的背景,普通的流氓是不敢惹的,可皦生光不是普通的流氓,胆贼大,竟然找上了门,要郑大人给钱。至于此事的结局,说法就不同了,有的说郑国泰把皦生光打了一顿,赶出了门,也有的说郑国泰胆小,给钱私了。
但无论如何,皦秀才终究和此事搭上了边。有了这么个说法,事情就好办了,侦查工作随即开始,首先是搜查,家里翻个底朝天,虽说没找到妖书,但发现了一批文稿,据笔迹核对(司法学名:文检),与妖书的初期版本相似(注意,是相似)。
之后是走访当地群众,以皦秀才平日的言行,好话自然没有,加上这位兄弟又有前科,还进过号子,于是锦衣卫最后定案:有罪。
案子虽然定了,但事情还没结。因为明朝的司法制度十分严格,处决人犯必须经过司法审讯。即便判了死罪,还得由皇帝亲自进行死刑复核,这才能把人拉出去咔嚓一刀。
所以万历下令,鉴于案情重大,将此案送交三法司会审。
之前提过,三法司,即是明朝的三大司法机关: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司法部、监察部、最高人民检察院、最高人民法院等若干部门。
三法司会审,是明代最高档次的审判,也是最为公平的审判。倒不是三法司这帮人有啥觉悟,只是因为参与部门多,把每个人都搞定,比较难而已。例如当年的严世藩,人缘广,关系硬,都察院、大理寺都有人,偏偏刑部的几个领导是徐阶的人,最后还是没躲过去。
相比而言,像皦秀才这种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人,死前能捞个三司会审,也就不错了,结案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这起案件,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一到三法司,皦秀才就不认账了。虽说之前他曾招供,说自己是仇恨郑国泰,故意写妖书报复,但那是在锦衣卫审讯时的口供。锦衣卫是没有善男信女的,也不搞什么批评教育,政策攻心,除了打就是打,口供是怎么来的,大家心里都有数。现在进了三法司,看见来了文明人,不打了,自然就翻了案。
更麻烦的是,沈一贯和朱赓也不认。
这二位明显是被妖书案整惨了,心有不甘,想借机会给沈鲤点苦头吃。上疏皇帝,说证词空泛,不可轻信,看那意思,非要搞出个一二三才甘心。
所以在审讯前,他们找到了萧大亨,准备做手脚。
萧大亨,时任刑部尚书,是沈一贯的亲信,接到指令后心领神会,在审讯时故意诱供,让皦秀才说出幕后主使。
可是皦秀才还真够意思,问来问去就一句话:
“无人主使!”
萧大亨没办法,毕竟是三法司会审,搞得太明显也不好,就给具体负责审案的下属,刑部主事王述古写了张条子,还亲自塞进了他的袖口,字条大意是,把这件事情往郭正域、沈鲤身上推。
没想到王述古接到条子,看后却大声反问领导:
“案情不出自从犯人口里,却要出自袖中吗?!”
萧大亨狼狈不堪,再也不敢掺和这事。
沈鲤这边也没闲着,他知道沈一贯要闹事,早有防备:你有刑部帮忙,我有都察院撑腰。一声令下,都察院的御史们随即开动,四下活动,灭火降温,准备冷处理此事。
其中一位御史实在过于激动,竟然在审案时,众目睽睽之下,对皦秀才大声疾呼:
“别牵连那么多人了,你就认了吧。”
审案审到这个份上,大家都是哭笑不得,要结案,结不了;不结案,又没个交代,皇帝、太子、贵妃、内阁,谁都不能得罪。万一哪天皦秀才吃错了药,再把审案的诸位领导扯进去,那真是哭都没眼泪。
三法司的人急得不行,可急也没用,于是有些不地道的人就开始拿案件开涮。
比如有位审案御史,有一天突然神秘地对同事说,他已经确定,此案一定是皦秀才干的。
大家十分兴奋,认定他有内部消息,纷纷追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御史答:
“昨天晚上我做梦,观音菩萨告诉我,这事就是他干的。”
当即笑瘫一片。
没办法,就只能慢慢磨,开审休审,休审开审,周而复始,终于有一天,事情解决了。
皦生光也受不了了,天天审问,天天用刑,天天折腾,还不如死了好,所以他招供了:
“是我干的,你们拿我去结案吧。”
这个世界清净了。
万历三十二年(1604)四月,皦生光被押赴刑场,凌迟处死。
妖书案就此结束,虽说闹得天翻地覆,疑点重重,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皦生光很冤枉。
因为别的且不谈,单说妖书上列出的那些官员,就皦秀才这点见识,别说认识,名字都记不全。找这么个人当替死鬼,手真狠,心真黑。
妖书何人所写,目的何在,没人知道,似乎也没人想知道。
因为有些时候,真相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妖书案是结了,可轰轰烈烈的斗争又开始了。沈一贯被这案子整得半死不活,气得不行,卯足了劲要收拾沈鲤。挖坑、上告、弹劾轮番上阵,可沈鲤同志很是强悍,怎么搞都没倒。反倒是沈一贯,由于闹得太过,加上树大招风,竟然成为了言官们的新目标。骂他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竟然成了时尚(弹劾日众)。
沈一贯眼看形势不妙,只好回家躲起来,想要避避风头,没想到这风越刮越大,三年之间,弹劾他的奏疏堆起来足有一人高,于是他再也顶不住了。
万历三十四年(1606),沈一贯请求辞职,得到批准。
有意思的是,这位仁兄走之前,竟然还提了一个要求:我走,沈鲤也要走。
恨人恨到这个份上,也不容易。
而更有意思的是,万历竟然答应了。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举动,因为沈鲤很有能力,又是他的亲信。而沈一贯虽说人滑了点,办事还算能干,平时朝廷的事全靠这两人办,万历竟然让他们全都走人,动机就一个字——烦。
自打登基以来,万历就没过几天清净日子。先被张居正压着,连大气都不敢出,等张居正一死,言官解放,吵架的来了,天天闹腾。到生了儿子,又开始争国本,堂堂皇帝,竟然被迫就范。
现在太子也立了,某些人还不休息,跟着搞什么妖书案,打算混水摸鱼,手下这两人还借机斗来斗去,时不时还以辞职相威胁,太过可恶。
既然如此,你们就都滚吧,有多远滚多远,让老子清净点!
沈一贯和沈鲤走了,内阁只剩下了朱赓。
这一年,朱赓七十二岁。
朱赓很可怜,他不但年纪大,而且老实,老实到他上任三天,就有言官上书骂他,首辅大人心态很好,统统不理。
可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他不理大臣,皇帝也不理他。
内阁人少,一个七十多的老头起早贪黑熬夜,实在扛不住,所以朱赓多次上书,希望再找几个人入阁。
可是前后写了十几份报告,全都石沉大海,到后来,朱大人忍不住了,可怜七十多岁的老大爷,亲自跑到文华门求见皇帝,等了半天,却还是吃了闭门羹。
换在以前,皇帝虽然不上朝,但大臣还是要见的,特别是内阁那几个人,这样才能控制朝局。比如嘉靖,几十年不上朝,但没事就找严嵩、徐阶聊天,后来索性做了邻居,住到了一起(西苑)。
但万历不同,他似乎是不想干了。在他看来,内阁一个人不要紧,没有人也不要紧,虽然朱首辅七十多了,也还活着嘛。能用就用,累死了再说,没事就别见了,也不急这几天,会有人的,会见面的,再等等吧。
就这样,朱老头一边等一边干,一个人苦苦支撑,足足等了一年,既没见到助手,也没见过皇帝。
这一年里朱老头算被折腾惨了,上书国政,皇帝不理,上书辞职,皇帝也不理,到万历三十四年(1607),朱赓忍无可忍,上书说自己有病,竟然就这么走了。
皇帝还是不理。
最后一个也走了。
内阁没人呆,首辅没人干,经过万历的不懈努力,朝廷终于达到了传说中的最高境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自明代开国以来,只有朱元璋在的时候,既无宰相,也无内阁,时隔多年,万历同志终于重现往日荣光。
而对于这一空前绝后的盛况,万历很是沉得住气,没人就没人,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日子没法过了。
因为内阁是联系大臣和皇帝的重要渠道,而且内阁有票拟权,所有的国家大事,都由其拟定处理意见,然后交由皇帝审阅批准。所以即使皇帝不干活,国家也过得去。
朱元璋不用宰相和内阁,原因在于他是劳模,什么都能干。而万历先生连文件都懒得看,你要他去干首辅的活,那就是白日做梦。
朝廷陷入了全面瘫痪,这么下去,眼看就要破产清盘,万历也急了,下令要大臣们推举内阁人选。
几番周折后,于慎行、叶向高、李廷机三人成功入阁,班子总算又搭起来了。
但这个内阁并没有首辅,因为万历特意空出了这个位置,准备留给一个熟人。
这个人就是王锡爵,虽说已经告老还乡,但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之前共背黑锅的革命友谊,给万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派出专人,去请王锡爵重新出山,并同时请教他一个问题。
王锡爵不出山。
由于此前被人坑过一次,加上都七十四岁了,王锡爵拒绝了万历的下水邀请,但毕竟是多年战友,还教过人家,所以,他解答了万历的那个疑问。
万历的问题是,言官太过凶悍,应该如何应付。
王锡爵的回答是,他们的奏疏你压根别理(一概留中),就当是鸟叫(禽鸟之音)!
我觉得,这句话十分之中肯。
此外,他还针对当时的朝廷,说了许多意见和看法,为万历提供了借鉴。
然后,他把这些内容写成了密疏,派人送给万历。
这是一封极为机密的信件,其内容如果被曝光,后果难以预料。
所以王锡爵很小心,不敢找邮局,派自己家人携带这封密信,并反复嘱托,让他务必亲手交到朝廷,绝不能流入任何人的手中,也算是吸取之前申时行密疏走光的经验。
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一次,他的下场会比申时行还惨。
话说回来,这位送信的同志还是很敬业的,拿到信后立即出发,日夜兼程赶路,一路平安,直到遇见了一个人。
当时他已经走到了淮安,准备停下来歇脚,却听说有个人也在这里,于是他便去拜访了此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李三才。
李三才,字道甫,陕西临潼人,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凤阳巡抚。
这个名字,今天走到街上,问十个人估计十个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