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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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苑路,她时时微喟。
那是秋风秋雨的日子,她黯然回进合璧宫,坐在怀义身边,惆怅地看御苑中不断的碎雨。
“太后有什么事烦心?”薛怀义刚练完一套拳脚在休息,挨着武太后问。
“怀义,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爱关心我的私生活,我自信朝廷大事没有一点儿错。现在的情形,和太宗皇帝在世之时差不多,比高宗皇帝时候要强呀!然而,人们总是不满足,人们总是想损害我,唉,大约因为我是女人——”
薛怀义明白这是为着自己而起的事,他低叫:“太后。”
“我也知道,我和你不会长久的——”武太后也低声说,“但是,我不甘心啊,怀义……”
“太后顾忌什么呢?”怀义惘然问,“谁能管得着太后?”
“不是这样说的,怀义——”她站起来,心烦意乱地看着他,隔了一歇,悠悠地说,“你陪我到廊上走走。”
她明知再把怀义藏在宫中是不妥的,但她又舍不得放他出宫去。平时,她处事是当机立断的,但对怀义的去留,却犹豫着,迟迟不能决。
那是由于需要,灵与肉综合的需要。那也是由于爱——一种由肉欲发出而影响于灵智的爱,她为爱而因循,为爱而冒险。
于是,传言越来越多了——太后养一个男人在宫中,成了高级贵族闲谈的资料。来俊臣将这些传言经由婉儿,转报太后。
秋尽冬来,谣言使武太后的不安加深。有一次,狄仁杰应召在乾元殿偏殿晋见太后,武太后询问了一些拆毁乾元殿改建明堂的意见,狄仁杰唯唯应着,终于,婉转地把谈话的题目转到了太后的生活方面。
“太后——”狄仁杰徐徐地说,“古往今来,凡是杰出的人物,必然遭人忌妒,所以,异才杰出的人,往往比常人的享受为少,以帝皇来说,庸碌之主,反可安享富贵清闲,英俊之主,有时会遇上许多不如意的事——”
武太后明白他对自己婉谏的意思,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肯真心地对我,我发觉有不少人对我有着距离,好像……”她垂下眼皮,感伤地说下去,“就是在生活上,我并不曾逾越什么啊,如果和前朝的皇帝比——甚至和历代的皇帝比。”
“这是为着太后是我们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啊!”狄仁杰微笑着,“庸众对天才的要求,往往是苛刻的;不过,以太后的睿智,我以为有许多事可以处理得很圆满。”
狄仁杰的话娓娓动听,所谓处理得很圆满,她也懂得——无非是掩住庸众的耳目而已。她点点头,她明白了狄仁杰的意思,随即陷在沉思中了。
当狄仁杰退出之后,她要内侍找了洛京图谱来查看,她用黛墨把禁城的几处寺院道观划了和乾元宫相隔不远的出来,然后选了禁城偏西的白马寺,立刻命人去清扫白马寺,接着,她亲笔写了一道制书:
“以薛怀义为白马寺主。”
就这样,太后的嬖宠在一夜之间以和尚的身分在洛阳出现。
漫长的冬天来了,太后把合璧宫封了起来,少失了薛怀义,此中的欢乐,就不堪回首了,因此,她不愿再到这地方。
在寒冷的日子,她会到空疏的乾元殿去,没有一个内侍能了解她的心情——乾元殿本是武太后所不欢喜的,当高宗在世之时,她就曾主张拆了乾元殿,改造明堂,当时虽然为群臣反对而罢,但是,人人都知道她不会死心,明堂的建筑是随时可以开始的。然而,太后为什么时时到乾元殿去?内仆局丞曾奏请在乾元殿生火祛寒,太后又拒绝了,她是那样难于捉摸的。
不过,婉儿却明白她:她到乾元殿去徘徊,无非是因为乾元殿和白马寺隔得最近,花园、高墙,再隔一块小小的旷地,便是白马寺,寺里木鱼钲钹的残声,时时会传入乾元殿,而皇太后,就听着这些声音。
她有些灰心了,在垂拱二年元旦早朝回来,忽然觉得厌倦,望望柔顺的皇帝,叹口气,自思着:
“归政给他吧,我从今之后不再问事了。”
元宵,她果然传制归政,但朝中百官并不以为这位独揽政权的太后真的这样做,因此,所有的奏章仍然往太后宫中送,可怜的皇帝还以为自己开罪了太后,因之而寝食不安,仅仅几次单独上朝,就急得流下泪来——这又引起了朝中的疑惑,大臣们忖度,皇帝与太后之间有了特殊的问题。山东大族的集团,虽然已被打击到抬不起头来,可是,他们不会放弃机会,他们看到一些风向,就蠢蠢思动,于是,一次新的阴谋酝酿了——
于是,由残余和长期蛰伏的山东系大臣,设计一次谋杀太后的计划。他们缜密地策划,终于议定了方式。
《武则天》第十一卷(2)
有一天,兵部尚书魏玄同,出班奏请太后驾临上苑看花。接着,有三位大臣出班,附和魏玄同——他们想在上苑行事。
武太后愉快地接受了这项邀请,但就在当天下午,她开始怀疑了——那是在乾元殿外的旷地上散步的时候,她看到柳眼新舒,桃树还只有嫩叶细芽,她讶然问婉儿:
“这就奇怪了,他们请我明天到上苑去看花,哪儿会有花看呢?”
“也许上苑的花开得早也说不定。”婉儿自然地回答。
“这是不可能的!”武太后沉吟着,“同在洛阳一地,气候的差别不会如此之大,婉儿——”她顿了一顿,“叫一个内侍来——”她一说出,又立刻制止了婉儿,独自徘徊。
“太后,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婉儿弄不明白,呆看着问。
“这一定有阴谋。可怕,连这几个人也要暗算我了,哼!”隔了一歇,她忽然冷笑,“他们要计算我,用的方法可太蠢了,婉儿,你着人宣太平公主,还有怀义和尚,要他们立刻到永明宫来,快些!”
婉儿还是摸不着头脑,宣薛怀义做什么呢,她不便问,只得奉命去召人。
不久,薛怀义衣冠整齐地到了永明宫,武太后看到他,心情立刻有些激动。但是,面临着大问题,她强自收敛着,严肃地问:
“怀义,你以前说,在洮河道的时候,用火和沸水的热气焙花,在冬天,一夜之间开了桃花,是吗?”
“太后——”薛怀义陷在迷惘中,长久不见面的情人,乍相逢,却问如此无关紧要的事,他憾然回答,“是的。”
“这是你想出来的吗?在洛阳,你知道有没有人试过?”太后又肃然问。
“是我偶然想到,当年试了一次。在洛阳,从来没听人说起过。我也只试了那一次,当时,不过为了好玩。”
“好了,你去吧!回头太平公主会来找你的,我问你的事,除了太平公主之外,勿和外人说起。”她一说完,就命婉儿派内侍送他出去。
接着,太平公主到了。
“珠儿,我要玩一套戏法!”她轻松地开始说,“他们要我到上苑去看花,这时候,自然不会有花的,你现在就带一批人到上苑去,预备两万斤炭,带一百数十只水锅,找了薛怀义和你同去,他知道怎样使花早开的。”
“母后,这是为什么?”
“你先别问我!”太后连连挥手,“你去做了再说,尽可能不要使人知道你做的事,我相信你有办法的——带了薛怀义,人们会疑心你别的事情,你去吧!明天天亮之前,要把一切弄干净,走开。记着,不能留下你工作的痕迹,此外,我会命来俊臣派人戒严——反正,我们是有宵禁的,夜间不许人出入苑路。”
太平公主在迷惑中接受了任务,立刻出宫。武太后还在永明宫踱步,时而冷笑着,时而到外面看看天色。婉儿这一次看到太后这样神秘而带点焦躁的神情,几次,她欲问又止。
不久,武太后召了御史大夫来俊臣进宫,她见了他,劈头就问:
“俊臣,你知道上苑开了花吗?今早朝堂上,他们请我明天上午到上苑去看花,你应该知道了?有内幕?”
“奏太后——”来俊臣直挺挺地跪着,“小臣本拟明早奏告的,上苑的花,这时还不值得看哩,还不曾——”
“还不曾,”太后截断了他的话,“根本没有花啊!这是别有图谋的,你去和武三思商量,观察各人动静和暗中戒备。”
“太后圣明,小臣也已疑心到,而且已开始侦查,今夜,我会查清楚的。”来俊臣说。
“不要查了,你但须秘密跟踪各人,封锁道路,现在,你去布置……”
来俊臣奉密旨走了。这时,武太后开始有了笑容。黄昏时,她突然要内侍传召掌国的大臣到永明宫来议事。
不久,七八名大臣冠带飘摇又各怀鬼胎地进来。她随随便便地问了些政事,就谈到明朝看花的事来,她不等臣下回答,就轻松地要内侍拿过纸笔,写了下面一首诗: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对着这首诗,有好几位大臣失色了。
“我怕这个时节花还没有开,扫了我们君臣游春的兴致,”太后徐徐地说,“所以,我试试我的旨意,看百花是否能遵命。”
“太后圣明——”内史裴居道抖颤着上前奏道,“百花奉制,一定会及时绽放……”
武太后睨了他一眼,又看看同中书门下的韦待价,冷笑着说:
“草木无知,我不过是一时兴至而已,今天请你们各位来,也没别的事,我写了一首诗,希望各位明朝也有好诗。自从徐敬业失败之后,海内平静无事,我们得享太平——”她说到这儿,稍微顿了一顿,转向侍御史狄仁杰道,“前回,狄卿对我说过,治天下最难是致太平和守太平,天下一乱,往往不可收拾。我们总算幸运的了,逢着太平日子……”
大臣们不敢出声,只躬身轻微地唱出:“太后万岁!”
这是一个紧张的夜,在上苑,太平公主和武三思、武承嗣带着三百多名心腹家丁安排暖气催花,在通往上苑的大道上,在洛阳著名的官员住宅区内,来俊臣带了他的手下,往来巡弋,天明以后的事是不可知的。但这些人却深信武太后能度过这一个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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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十一卷(3)
其实,从永明宫看了武太后的催花诗出来,那般策划着颠覆太后的大臣们都已给武太后的攻势吓丧胆了。他们不仅取消了原定的计划,而且各自忧虑着天明以后,会有不幸降临。
只有太后在深宫,放下了心事,她笑着。在一场看不见的战争中,她已打了胜仗。
于是,她在夜半把刚从上苑回到白马寺的主持僧薛怀义召进宫来——在她,这是一个值得庆祝的夜啊!当时,于遣走薛怀义之际,她曾悄然自誓,不再召他入宫,现在,她在兴奋中放弃了自誓。
当黎明之前,太平公主进宫来,直入内寝,隔着帷幕奏告:“母后,上苑的花有小半已绽放了,其余的,多数已绽开了蓓蕾,母后驾临时,大致会花团锦簇的。”
“好了——”武太后轻轻拍着薛怀义的臂膀说,“这件事,你得了第一功。”
太平公主以为母后是对她说的,在帷外连连道谢,薛怀义掩着嘴笑,武太后也忍俊不禁,拧了怀义一把,高声向外说:
“你回去吧,最要紧把上苑收拾干净,别让人看出来,还有,你关照三思,明早到上苑,切勿显露痕迹!”
于是,一个奇异的早晨降临于洛阳城—